暑热最盛时,正是农村“双抢”当口。抢收早稻,抢插晚稻,跟老天爷抢时辰。东头镰刀“唰唰”作响,西头老水牛已套上轭头,喷着粗气。连日暴晒,稻田早已龟裂成块。
“双抢”最怕午后雷阵雨。方才还烈日当空,转瞬风起云涌。黑云压顶,闪电撕开天幕,闷雷由远及近——变天了!
“抢‘阵头’喽!”不知谁吼了一嗓子,人们撂下碗筷,倾巢而出。毒日头下,稻穗沉甸甸压手,半年的收成眼看就要归仓,不能叫一场雨给泡了。
田畈顿时沸腾起来。抱稻穗的、捆草头(捆扎好的稻穗)的、挑担子的,人影交错。妇女们把哭闹的娃娃往树荫下一搁,套上袖套就下田。七十岁的三叔公弓着腰,草葽子在他手里麻利地飞转。壮汉们抄起冲担(一种专用于挑稻捆的两头包尖铁的木扁担),光脚蹚进泥田,等着把草头挑到稻场上去。
挑草头是个苦力活,既要力气,又要速度,还要讲究用巧劲儿。刘癞痢家新上门的女婿王大有,镇上合作社的会计,白净的脸上架着眼镜,手足无措地站在田埂。“搭把手!”老丈人甩给他一捆草葽(捆草头的粗草绳)。年轻人笨拙地捆着稻把,稻叶在他胳膊上划出道道红痕。“让开!”挑草头的老把式赤脚如飞,一担百来斤的草头压在肩上,冲担有节奏地颤动着。王大有想借机在老丈人面前表现表现,他一咬牙,换过老把式肩上的冲担,刚挺直腰板就晃了个趔趄——眼镜“啪嗒”摔进泥里。汗珠子蜇得眼睛生疼,可手上使着劲儿,哪顾得上擦?他像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稻场赶。
闪电如银鞭抽打着云层。当王大有第三次踉跄着冲进稻场,蓝布衫已透湿,肩头肿得发亮,被冲担磨破了皮,汗水渍着破皮的肩头,火辣辣的疼。第二天,这个后生就像个误入战场的逃兵,再没露面。这门亲事呢,也黄了。
闷雷滚滚,乌云压顶,狂风卷地而来,好像要把这个世界掀翻。田畈里的人影还未散尽,稻场那边一阵忙乱,也都在抢“阵头雨”。晒谷场上黄灿灿的稻谷铺了一地,李婶子正带着几个媳妇收谷子,她们用扫把扫拢成堆,用竹耙往麻袋里扒拉,七手八脚地往袋子里装,往箩箕里倒。有人的草帽被风吹掉了也顾不得捡,挑谷的人加快了脚步。这会儿就是天上下刀子,也要赶在雨落下来之前,把谷子全部收拾了,码好,用油布盖起来,不能让雨给淋湿了,这可是他们一年的口粮啊。
一声炸雷响过,顷刻,豆大的雨点终于砸下来了。
老天爷真是帮忙,最后一袋稻谷刚进仓,雨就哗啦啦地下起来了。下吧下吧,酣畅地下吧,刚栽下的秧苗正等着喝水,好长得再快些。人们瘫坐在屋檐下,看着雨幕将天地连成灰蒙一片,心头也凉快了许多。这真是一场及时雨!三叔公咂吧着旱烟:“好雨啊,晚稻有救啦!”刘癞痢捏着断腿的眼镜,直摇头:“读书人就是金贵,经不起摔打。”
多年后,当联合收割机轰隆隆碾过稻田,王大有偶尔还会想起那个下午,他长长地吐一口烟圈,喃喃地絮叨两句:“那些年的‘阵头雨’啊,怎么说来就来?”语气里带着说不清的怅惘。
咋说呢,好好的一门亲事,给一场“阵头雨”搅黄了,甚是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