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里的密码

教室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我盯着作业本上我的名字“亚儿”,突然用橡皮狠狠擦起来。亚儿,听起来像“哑儿”,每次老师点名时,周围同学的窃笑总让我面红耳赤。你看周遭同学的名字,或如玉兰清雅,或似桃李明艳,皆是春日里绽放的花朵。而我的名字如同藏在叶底的青果,总也等不到成熟的时节。

那天放学回家,我把书包重重地摔在桌上,冲着正在厨房做饭的母亲喊:“我要改名字!”蒸汽模糊了母亲的脸,她的笑声却清亮:“亚儿多好,像春天的嫩芽,改啥呀?”

此后整整一周,我钻进字典的迷宫,把每一个字都当作解开困局的钥匙。可无论怎么拼凑,那些崭新的名字都像一串陌生的符号,远不及母亲在睡前念叨的“阿儿”能让我心安。

母亲在隔壁踩缝纫机,“嗒嗒嗒”的节奏时快时慢,像她欲言又止的心事。直到那个傍晚,她拉我坐在椅子上。老椅子发出“吱呀”的声响,扶手处被磨得发亮。

“你出生那会儿,我和你爸都吓坏了。”母亲的声音变得很轻,像是在回忆一段遥远的往事,“医院的白炽灯刺得人睁不开眼,你躺在保温箱里,小胳膊小腿细得像麻秆,连哭都没力气。”她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我的手背,就像小时候哄我入睡时那样。

“那天你又生病住院了。你爸在医院的走廊,来来回回走了半夜,他瞪着充满血丝的眼睛对我说,这孩子与我们命格不符,就该听算命先生的话,过继出去,你为啥不肯?”母亲的眼眶泛红,“我说,不行!我就算拼了命,也要把孩子留在身边。后来我想起老一辈的说法,给孩子取个低贱的名字,好养活。于是我给你取名叫亚儿,‘亚’是差一点的意思,乳名就叫阿儿。”

母亲转身打开雕花梳妆台的暗格,抽屉深处的红布包已经褪色发白,边角处的金线绣着的“长命百岁”四个字,被岁月磨得只剩模糊的痕迹。针脚细密的莲花图案里,藏着几缕婴儿胎发。“这是你满月时,我绣的。”她用指尖轻轻抚过符咒边缘,“街坊邻居都阿儿、阿儿地叫你,这样你就成了众家的孩子,阎王簿上就勾不去你的名字。这名字是你的护身符,等你长大就会知道。”我这才注意到,母亲鬓角不知何时添了白发,那双曾抱着我在雪夜里求医问药的手,早已布满了茧子。

窗外的梧桐叶又沙沙响起来,这次却像母亲哼的摇篮曲,轻轻拂过心头。

从那天起,“亚儿”不再是幼稚的名字,是母亲用爱编织的护身符。我开始郑重地书写名字,每个笔画都不敢潦草。那年期末表彰大会上,校长念到我的名字时,台下掌声如潮。我知道我的名字是在母爱的加持下闪闪发光的。

后来工作了,结婚成家了,身份在变,称呼也在变。但偶尔在街上听见有人叫我一声熟悉的乳名,还是会心头一暖。回转头去,不是儿时的玩伴,就是拄着拐杖的老街坊。那熟悉的呼唤声里,童年的光影便在眼前流转——

梧桐树的跳房子,教室窗边的悄悄话,追逐蜻蜓的午后,数星星的夏夜,这些细碎的画面,早已酿成岁月里最甘甜的美酒,成为了我心底最柔软的珍藏。

如今我摩挲着名字里的一笔一画,像触碰母亲藏了多年的密码。窗外的梧桐又沙沙作响,恍惚间,我听见童年的自己哭喊着要改名,而母亲的笑声混着缝纫机的嗒嗒声,温柔地说:“亚儿多好,像春天的嫩芽……”

2025-07-05 □李亚儿 2 2 宁波晚报 content_222759.html 1 3 名字里的密码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