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三月初一。在山李村的山沟里,乡亲们在春寒料峭的槐树底下吆喝,一切宛如小时候,熟悉、自在,都很淡然。
三天前,在开往老家的飞机上,我看着窗外云朵翻滚,机翼穿插其中,金色的光照在云朵上,金山一般绵延不尽,恍如黄土高原上的傍晚,似曾相识却又无从辨识。
二十多年来,在这条航线上我每年总要奔波多次,因为在一个叫山李的地方,有着母亲的守望。而这次回去,却是为了纪念母亲的远去,已然三个年头了。
2022年三月初一。傍晚的天有些冷,昏暗得早,约着友人一起去吃个便饭,刚坐下点菜,二哥打来电话,告知母亲刚刚离去。我有些惊讶,但又异常冷静,尽可能地询问了细节,便默默地挂了电话。回到餐桌,原本不想喝酒的我,忍不住喝了起来。
后来的事我不大记得了,依稀记得给家人打了很长时间的电话,记得抱头痛哭,记得找不到回家的路……
此后的两年,我回过两次老家,家门口的山坡依然野草郁郁,门前的槐树依然挺拔苍翠,一切显得既熟悉又陌生。我在母亲的坟头驻足默哀,不愿离去。
前段时间给女儿讲故事,讲着讲着就讲到了母亲。母亲是我见过胡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拥有“三寸金莲”的女人。妻子和年幼的女儿对“三寸金莲”甚为好奇,他们或许只在电视剧中见过,对这种“病态的美”,毫无感知。但我是知道的。母亲曾在我二十岁的时候给我讲过。当年幼的她,被大人用粗布硬生生把脚的前部分缠裹起来的时候,疼痛使得她根本没办法下地走路。年幼的母亲大抵不明白“小脚女人”的含义,但她知道,世间如此,自己只能如此。
我给母亲洗过脚。一层一层褪去裹着的白布,变形的脚掌让人惊悚,不忍直视。扭曲的脚趾头一个叠着一个,脚前掌被卷起来,像极了被扭曲的时空,我只记得我默默地流着眼泪,轻轻擦拭着她的脚踝,什么话也没有说。
母亲说,女人的脚步不是用脚板大小丈量的。她用自己的“三寸金莲”走过了人生的九十个春秋。
在烟雨的江南,我有时做着奇怪的梦。
我梦见自己顶在一辆硕大的架子车后,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推着车翻过好几座大山,车上是一头两百多斤的猪。当我跟二哥把这头猪安全送出后,回家看到母亲不停地唠叨:怎么可能还差十五斤,怎么可能还差十五斤?
我梦见离村口三十多里的邮政所,几乎每隔一天,踏着“三寸金莲”的母亲总会披着晨光从村口急匆匆地赶出,而又拖着灰暗的夜色潜回家里,那段时间远在几千公里之外的三哥失去讯息,邮政所的信件成了母亲最为牵挂的“口粮”。
我梦见回到山李村,站在自己从小长大的院子门口,我绕到窑洞后门,看到了母亲的背影,佝偻着身子在灶台前,“三寸金莲”似乎踩着一道光……
这种梦很多,我往往记不得梦的原貌,总在似睡非睡中把这种状态当成了一种生活。
三月初一,是我五十岁的生日,也是母亲三周年忌日。我跪在母亲的坟头,看着漫天舞起的尘烟,隐在黑色的夜里,安静而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