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立春开始,一直到谷雨,都是中国农民传统的春耕时节。如今,虽很少见到“牵牛荷犁春耕”的情景了,但走进春意盎然的田野,我的眼前仍会浮现以前那充满生机的“耕牛遍地走”的画面。
乡村长大的我,从小就知道牛是农家最不可或缺的劳动力,是命根子。曾亲眼目睹,春天农田“起畈”和炎夏的“双抢”农忙时,天刚蒙蒙亮,星星还挂在天上,牛在农人一声声“嗨嗨”的吆喝下,便拉着犁,深一脚、浅一脚,开始了辛苦跋涉……泥土的波浪在犁铧上翻滚,田头田边、角角落落,无不打上了牛的蹄印。
耕牛有水牛和黄牛两种。水牛,外观凶巴巴,牛头上的两只长角成弧形弯曲。水牛怕热,夏天常率性而为,在泥潭里打滚消暑,灰褐色粗糙的牛皮上,因此常常结着斑驳的干泥浆。水牛的力气很大、力道很足,犁田、耙田走路轻快。不过有时也会耍牛脾气,操纵它的人,要胆大心细。
黄牛毛色深黄,与水牛秉性相异,它温和、老实,干活不疾不徐,稳稳当当。所以我们常常把吃苦耐劳、默默干活的人,称为老黄牛。老实的黄牛,一般来说,大人小孩都可放心驾驭,但也有例外。
小时候,我跟着邻家小哥做过一回“看牛小顽”,见识了黄牛的另一面。那是一个春暖花开的下午,小哥的爷爷把黄牛牵到河塘边吃草,因临时有事,把牛托付给了我们。我俩虽无骑牛背的胆量,像那“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但心里也是不怕的。不仅不怕,还开心快乐得很,跟在牛屁股后面,注视黄牛大口吞食青草,直到肚子慢慢圆鼓起来。太阳快落山了,我们才拉紧牛绳,准备牵它回家。这时黄牛总算抬起头来,“哞哞”叫了两声,但就是赖着不肯走。再用力拉,牛鼻孔呼呼喷气,牛头抵地,怒目而视,像要用牛角顶人。那个场景,使人想到李可染大师笔下的“犟牛图”,“牛性温驯,时亦强犟”。后来,还是叫了大人过来呵斥,用鞭子打,那黄牛才肯听话,离开青草地……
牛,可以说是农耕时代,最重要的家庭财产之一。外公生前,常常跟我和表哥讲起他去四明山樟村帮人租借耕牛的故事。外公的前半生,生活于艰难困苦的旧时代。他所在的那个小村庄,穷苦户多,有牛的人家寥寥无几。那些缺少耕牛的农家,一到春耕“起畈”,急得团团转,担心错过农时没有收成。
乡邻们知道四明山樟村有牛租借,而外公在那里有朋友,于是恳请外公去租一头。我外公是远近出了名的好人,次日五更天,便摸黑起床,疾步来回50多公里路,太阳落山前,从樟村租来了耕牛,解了乡亲燃眉之急。一回生二回熟,此后外公年年去租牛,到春耕结束,又牵着牛还回去。“这么远的路,来来回回,多累啊。”我们说。“我撩田隔畈走,省力的。”外公笑着说。
我常常想,外公多像那忠厚老实的老黄牛。
不管是集体生产时种田,还是后来家庭承包种田,善良勤苦的农家都爱护耕牛、珍惜耕牛,把耕牛当作宝。春夏时节,农活再多人再累,也要割来新鲜嫩草喂饱耕牛。冬天,在牛厩间铺上厚厚稻草为牛保暖,给牛喂豆饼、菜籽饼增加营养,还间隔时间段,给牛喂饮黄酒强壮体力。
万物有灵。农人待牛,就像对待并肩作战、默默作伴的老伙计。我舅公家出过一起因小孩放牛,误把牛拴在斜坡的树干上,那牛脚下一滑、牛绳勒紧了牛脖,导致那牛窒息而亡的事故。农家死了壮年的牛,是天大的损失,可舅公不是剥牛皮、割牛肉,从牛身上找回点损失,而是果断挖了个硕大的深坑,把那牛隆重地安葬了。舅公家与牛的情义,口口相传,至今仍会说起。
感恩于牛的劳苦功高,过去有的农家别的都吃,就是坚决不吃牛肉的。时至今日,仍然有个别老农人坚守着这一做法。
记得十多年前去尼泊尔旅游,走在首都加德满都大街上,一头老黄牛跟着我们,慢慢腾腾漫步街头。虽然了解尼泊尔敬黄牛为“神”,但心中还是禁不住好奇,神牛为什么完全没人管?
眼下,要在家乡的周边看到牛,难了。农业机械的自动、高效、快速,解脱了牛繁重的体力劳动。不过,习惯了长期与牛为伴的老农人,心中难免是空落落的,好似失去了生命中的一位挚友。
国人崇尚牛,有着悠久的历史。在十二生肖中,牛排第二位,与尼泊尔到处游走的神牛一样的显赫。牛文化也是无处不在,如各地博物院收藏着历代名家的牧牛图,书中流传下许多咏牛的诗文。不管现实的田头,是否还能看到牛的身影,牛的憨厚、朴实、吃苦耐劳的品格,早已深深烙在人们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