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鸿杰
站在阳台上,看远处的云。有的云很薄,像是摊开的棉被;有的云很厚,像是聚拢的羊群;还有的云,造型奇特,像一个老翁拄着拐杖,正向山林的深处走去。
云是怎么来的呢?这是小时候一直困扰我的问题。后来听外婆说,对面的灵峰山上,住着一个老神仙,他心灵手巧,会做出各种颜色的云。白云呢,送给了太阳公公;乌云呢,送给了雨神婆婆;彩云呢,“里面住着彩虹姑娘呢”。
我想去看神仙做云。可是外婆总是没有空。一会儿说她要去砍柴,一会儿说她要挑豆子,好不容易空下来,她又说天要冷了,要赶着纳棉鞋的底。一回两回三回,我就有点生气,哼,没人陪就没人陪,我要自己去。
那个下午,我跟外婆说,要到奶奶家去一趟,然后背上了挎包。挎包是姐姐用剩的,外婆说,先背起来,等到明年上学就习惯了。每次我跟着外婆去砍柴的时候,她还会在挎包里放点吃的,有时是番薯片,有时是年糕干,还有的时候是几个盐焗土豆,上面白花花的。
天上的云,也是白花花的。它们一丝丝、一缕缕,像一条条白色的鱼,在太阳公公的后面游来游去。咦,那里有朵云掉队了,它的形状细细长长,看起来真像一根白色的雪糕。
外婆给我买过雪糕。那个夏天,每到傍晚,总有个戴草帽的人,骑着自行车,来村口叫卖雪糕。有时外婆看到了,就会拿出几分钱,让我去买一根尝尝。那雪糕的包装纸真好看啊,上面印着红色的娃娃、白色的雪花,闻一闻,都是香甜的味道。
在雪糕的香气里,我走过了江桥,前面是一段笔直的机耕路,路旁边有一条大水沟。外婆说过,要离这水沟远一点,可是那天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很想跳过去。我助跑了几步,纵身一跳,跳过了水沟。这么容易啊,我又跳了一遍。真的很容易。我第一次感觉自己像一只飞鸟,张开了翅膀。
机耕路的旁边有很多稻田。那些秋天的稻子,青的青、黄的黄,沉甸甸地弯着腰。我看到田里还种着黄豆。也不知道谁家的,到了这个时节也没有拔走。外婆的院子里也有很多黄豆荚,是她花了好几个早上收来的。外婆说,赶着露水去收,那些黄豆宝宝都在睡觉,就不会乱跑啦。外婆还说要趁着天气好,把豆子剥出来晒干,等到了冬天可以焐豆汤。“焐的时候,加一点蹄髈,味道可好啦。”是啊,那味道肯定好。当时,我还说要帮她一起剥豆子,可是现在我跑出来了,留下外婆一个人,她会怎么想呢。
灵峰山不远了。外婆说过,走完机耕路,就到了窑山头,窑山头连着姚墅岙,岙里有小路,可以直通灵峰山。山上的神仙会不会正在做云呢?我迷迷糊糊地想。想着想着,远处好像出现了很多的云,乌云、白云、红云、灰云,奇形怪状,光红云就有很多种,赤红、酱红、深红、浅红、橘红、粉红,感觉眼睛都看花了。
眼前是一道红色的围墙,围墙里散发着浓浓的机油味道。仔细一看,是乡里的农机厂,那是母亲以前上班的地方。外婆曾经带我来这里找过母亲。当时厂里有个叔叔老是捏我的脸,把我都捏痛了,痛得我哇哇大哭。后来外婆找了几根狗尾巴草,和我一起玩“拉胡琴”的游戏,才把我哄好。那些狗尾巴草还在家里呢,可是我现在跑出来了,留下外婆一个人,她会怎么想呢。
灵峰山真的在我眼前了。山坡上满是银灰色的芦花,还有带着油光的松树和碧绿的竹林,竹林里还有一棵竹子夸张地弯着腰,像一个路标,指向山顶。山顶是高耸的,我看见白云正从那里升起,像一朵朵莲花,升到空中,又四下散去。
我第一次听见了自己怦怦响的心跳。
可是,没想到上山的路要经过部队的营地,没想到站岗的士兵会阻止我去看云。所以那天,我没有能够登上灵峰山。不过回来的路上,我好像并没有难过,我走得飞快,走过农机厂,走过稻田,走过机耕路,走过江桥,一口气走回了外婆家。
院门开着,我看见了金色的阳光照着杉树的叶子。杉树下,外婆正在纳鞋底。她的左手握着鞋板,食指上的顶针闪闪发亮,她的右手拿着锥子,掌心顶着锥柄,锥子穿过鞋板的时候,我看见她的脸上,牙齿咬着牙齿,眉毛都拧在了一起。我赶紧跑了过去。
“回来啦。”“回来了。”“快来帮外婆穿针眼。”“好。”那天,我靠在外婆的身旁,我把那个线头抿得细细的、尖尖的,然后借着太阳的斜光向针眼穿去。在太阳的斜光下,我看见了外婆的白发,白发在风中飘摇,像是银灰色的芦花,又像是天上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