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丽宏
九月间,采秋茶。
天高云淡,空气澄澈。几场雨,将气温洗渍得清爽宜人。一早一晚的露水,把低处的草叶,沁得又凉又亮。愣头倔脑的草,睁开了幽蓝的眼,那是野菊花开了。
一夏煎熬后,茶树还是那棵茶树,茶味却不同春茶。吸收日晒、风吹、雨淋的能量,一路苦撑到白露,秋茶变得叶大、芽尖、质厚、毫密,气味上,香气也更浓。
这是很自然的,芽叶里的精华之气,已叠加两个季节、八个节令的时光记忆,跟春茶比,自会多出一份醇厚的经历和岁月的深意。
春茶是江南丝竹,清声泠泠;秋茶是苦行僧人,灯下夜归。春茶美在鲜,秋茶美在厚。老茶客说:“春茶苦,夏茶涩,要喝茶,秋白露。”《小窗幽记》里写道:吴人于十月采小春茶,此时不独逗漏花枝,而尤喜日光情暖。白露茶,被誉为“小春茶”。
去年秋后,茶人赠我一罐白露茶,捺不住好奇,冲泡一壶来品。滚水进壶,轻转,倾倒;再进滚水,定一会儿;执壶,壶嘴倾,一线金黄闪亮,在茶盏回旋激荡,草青味缓缓逸出。唇边咂咂,似有青笋生气在流转。
茶人说,秋茶生长期长,叶片厚,蜡质厚,微量元素丰富,物质释放没那么快,转化也比春茶慢些。放一段时间,茶味会更好。
便藏起了一罐秋茶。这一藏,正好一年。形也藏起,香也藏起,像一个隐逸的人避于深山。
那天午后,我再次冲泡久违的白露茶。
第一泡,赤金色泽,泛出清冽月光,有淡淡花香袭过。二泡,杯盖上热气蒸腾,汤水有微微稠意,茶烟氤氲间泛出陈香。三泡,似有药香裹挟的蜜香,错落绵长,浓灧醇厚。四泡,香气转清,清冽沉郁,似有干荷叶枯香,在灰绿和秋香绿之间,清新而干燥。五泡、六泡,那茶香渐渐弱去,余韵里是鲜爽、素净的舌感,仿佛黄瓜的鲜汁清扫过舌面。
这一壶秋茶,香氲宛如抛物线,起伏涨落,一点点释放内涵之美。看似朴质,却温润有光;味似粗糙,却跌宕有致。它不是一眼可以看透的,也不是一口就能品尽的。它是那种经历过岁月烟尘扑打的人生,各种历练与磋磨都化作灵魂的暗香。只有适宜的温度、恰切的场合、足够多的相处,你才可能品味出来一点点。
是啊,秋静春喧,秋雅春荣,秋朴春巧。春茶,浮扬跳脱;秋茶,清冽沉郁。春茶是人的青春年少,活泼泼,精力外放,个性张扬。白露茶是人的中年,经历沧海桑田,浑身是沉稳与内敛。即便行进的路上风烟四起,也会敛去锋芒,包起砂子,用心凝固成温润华美的珍珠。
白露茶,担得一个“老”字。一个炎夏,是它们的烟火;一杯沸水,是它们的命运。在烟火里突围,在命运中呐喊。它们欢乐其间,痛苦其间,惊喜其间,伤感其间,也忍受于其间。它们与数不清的悬念邂逅、歌吟、辗转……多像你我,在如沸的日子里,腾挪奔走,付出追求,努力地生活。
而那段雪藏,对于秋茶,不是困守,而是一种灵魂发酵和自我打磨,打磨掉味觉的浮华,发酵出灵魂的暗香。
人到中年,我远不如一枚老茶豁达淡定,但我懂得了“藏”,懂得了“厚”,在命运的起承转合里从不委顿;遇酷暑,遭沸水,饱经打磨和历练,始终保持一枚初心,醇厚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