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6版:三江月

咸曝鳓鱼

□冯志军

宁波临海,人们喜欢吃咸的腌的,咸腌的海鲜尤多,咸曝鳓鱼是当地的一道名菜。

小时,外婆家的席罩里就常有一碗咸曝鳓鱼,说成碗有些言过其实,不过是比手掌稍宽的浅盘中,碎碎搁着段咸曝鳓鱼。前几餐时撬了些,细刺斜戳在微微猩红的肉中——夕阳溜进木窗,落在八仙桌上,也轻覆在咸曝鳓鱼上,丝丝的肉质闪闪亮亮,就像外婆寡居的日子,一缕缕的,透着岁月给予的不易和坚韧。

咸曝鳓鱼也叫三曝鳓鱼,腌时按手作工艺分一曝、二曝、三曝,越到后期越入味,价格也水涨船高。在海边,盐是不值钱的,金贵的恐怕是一日日的时光,和腌制的人赋予的关注与精细,以及它所带来的一口一口赋予日子的安定和踏实。

七十七岁的婆母近年身体每况愈下,特别是眼睛,常糊嘟嘟一片,连最爱的老年麻将也因此戒了。她上了七十后,家人常劝她不要再餐餐咸食,腌冬瓜、臭咸菜、卤豆腐都是她的最爱,特别是咸曝鳓鱼,清蒸、滑蛋,或放点儿鲜肉沫儿或腊肉片,田里的青菜、丝瓜、葫芦,农人随手的家作货,什么都能往里放,两大碗饭眨眼就下去了。有时,咸曝鳓鱼吃完了,还有那些“浇头”沾着咸鱼的咸气和鲜味,吃着也让她开心。

她听不进小辈的劝说,以前是穷,少吃菜大口扒饭,得靠这些腌制的省下嘴角的钱,俗称“压饭榔头”。风里来雨里去,还要下田上山干力气活儿呢,肚皮还是要填饱的。后来是成习惯了,没有咸菜下不了饭,嘴里没味儿啊。小口咸的就着大口的饭,裹裹舌头落落胃……日子就这么在咸曝鳓鱼不动声色的鼓励中熬过来了。

先生倒好,每次回老家,带给婆母的一定有咸曝鳓鱼,还一定是三曝的。大家带着苛责制止,他却笑嘻嘻地说:“难得阿姆(妈妈)欢喜,每餐少吃点就好。”这让我想起父亲对“咸曝鳓鱼”的执着。

父亲于三年前突然脑梗去世。母亲说和他平时爱吃咸的,血液浓度高有关。关于人生,父亲总抱持着奢侈的豁达:七老八十了,爱吃啥就吃啥。父亲最痴迷咸曝鳓鱼。母亲管得紧,他只能趁每日上街买菜时,用私房钱偷偷买上两条三条新鲜鳓鱼,两三寸长,埋伏在菜篮子底下,用青菜番茄黄瓜眉开眼笑地打掩护骗过母亲,带进门。在日子锅碗瓢盆的交响中,一场关于三曝鳓鱼的革命悄悄生发了——

头曝有三道工序,要先将新鲜鳓鱼用筷子从腮刺入肚皮到肛门,洗净通气灌盐。每到这时,父亲总把用过的筷子给我,让我去河里洗了又洗,就怕母亲闻出点味道。第二道工序的关键是抹匀外层的盐,自鱼尾抹向鱼头,倒着鱼鳞片,让盐在鱼鳞间充分融化、入味。最后才是堆叠在瓦罐瓷缸中,盖上竹片压上石块。至于曝腌的时间,婆母说一周后出卤水即可。父亲的头曝要看“敌情”而定,若母亲稍有察觉,特别是空气中漫出淡淡、懒懒的咸鱼味儿,又不能及时开窗,那十天半个月甚至一个月,咸鱼都不得翻身也不得见天日。父亲的心,日日不得安宁,偷抱着咸曝鳓鱼的瓷缸辗转在墙角、檐下、草垛旁,甚至和鸡狗食盆一起,颠沛流离,状容凄惨,不可言说。于父亲而言,只要头曝能保证就好,二曝重在倒出其血卤,重复头曝工艺,三曝再擦重盐……三曝日子一到,取出后色呈淡红,味道香醇,丢哪里都不会坏。火候到了,鱼身腰板笔挺,父亲的腰杆也硬起来,他知道“三曝”赋予鳓鱼的不仅是时间和耐心,还成了市场上出大价钱也买不到的紧俏货。精打细算的母亲,一看大势已去,只能边唠叨边控制着父亲吃的频率。

有时母亲为了哄父亲,年纪大了多吃重盐腌渍的不好,也买新鲜鳓鱼回家。新鲜的最好吃法是清蒸,洗净后不刮鳞片,撒上黄酒、盐、姜丝,肉质细柔,细嚼鱼鳞,滑腻丰腴鲜美。但父亲只浅尝几口,不无遗憾道:噶新鲜的鳓鱼,三曝多好。于是,父亲又开始絮叨起他的“三曝”手艺来了。

我的胃像父亲,一段日子清淡饮食后食欲下降。有此端倪时,先生上菜场细细搜罗好几遍,才能发现三曝鳓鱼给我“改善生活”。市场里买的三曝鳓鱼的腰板绵软细碎,多放些时日,肉质变得碎棉絮般腐拙……就算是这样“冒牌”的咸曝鳓鱼,我也吃得津津有味,而90后儿子却皱眉掩鼻满脸嫌弃:什么那么臭?

时光飞逝,日子荏苒,有些事有些人有些感受,一直在。

2024-09-12 2 2 宁波晚报 content_174632.html 1 3 咸曝鳓鱼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