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雪清
儿时每到放暑假,我就想去离我家约二十里地的乡下童镇,那是我的外婆家。六七十年前,童镇不通车,但有航船,那种能乘十余人的小篷船。早上一阵螺号声后,航船从童镇市街边撑出,在欸乃声中,穿过一条条内河,至李碶渡、车过坝,由内河转到姚江,一路悠悠,中午便可到宁波三江口(即现在的和义大道边)。午后再返回童镇,傍晚回到童镇市街,每天来回一趟。摇橹的船老大顺财伯是外婆的邻居,我自小就熟悉。所以,有时母亲把我独自一人送到航船上,便可放心回家去了。
外公早逝,我没见过。外婆在童镇独居,舅舅在外地工作,阿姨已出嫁,幸好婆家在童镇,且很近,只隔条河,常可过来照顾外婆。外婆的经济来源,主要靠在外地银行工作的舅舅,我母亲和阿姨隔月轮着给点零花钱。所以外婆很节俭,平时舍不得去镇上市街买菜,常在烧饭时,顺便在饭镬里蒸两棵自家屋边种的白菜,菜熟了淋上几滴酱油,从猪油罐里挖出一点猪油,趁热拌匀当下饭;有时是蒸几只毛芋艿,家里还备有长年存的咸菜、腌冬瓜、腌茭白之类。我去时,会蒸上一碗鸡蛋羮(鸡蛋是外婆养的鸡产下的),还有她老人家自己也舍不得吃的倒笃笋。
外婆知道这笋我最爱吃,于是珍藏着,等我来了才拿出来。刚从瓦罐里取出来的倒笃笋,切成两三毫米长的一粒粒,盛在一只白底蓝边小瓷碟里,浇上一点老酒,再淋上几滴麻油,一撮呈红棕色油亮的笋粒,衬着蓝边白碟,像是一件工艺品,但我早已挡不住诱惑,美美地吃起来了。这笋一放进嘴里,顿觉鲜、香、嫩、韧,越嚼越有味,越吃越想吃,一个暑期下来,外婆的一罐倒笃笋已所剩无几。
有一年春笋上市季节的一个星期天,母亲叫我去趟外婆家,为了何事,早已忘记。航船得午后开,当天回不来,于是早上改乘汽车到离童镇约五六里路的一个大镇,然后再步行到外婆家。那天外婆正好在腌倒笃笋,于是我看到了倒笃笋的制作全过程。
外婆仔细把春笋洗净,切成手指粗、寸把长,放到锅里用盐烤至锅快干,盛出凉透。然后拿只已事先洗净晾干、约半尺高的红棕色小口瓦罐,把笋仔细放进去至快齐瓦罐口,揿实,再用早已备好的几条毛竹片,纵横交叉,细心地撑在笋面上,这样笋就不会倒出来了。至此,还少一样东西:卤水。外婆家有只乌黑的圆肚型陈年瓦罐,高约七八寸,下端有隔层,上面盛盐,下面一层是空的,但有两方孔。我猜瓦罐的隔层应该有细孔,陈年的粗盐日积月累,慢慢会有卤水渗到下面空层。外婆就取只瓷盆,从盐罐下层取卤水倒进瓷盆里,然后把盛笋的瓦罐倒置放在瓷盆里,至此,才算大功告成。现在回想起来,卤水隔绝瓦罐里的笋和外界空气的接触,笋经久不会变质。这是那个年代食品保质土办法,安全、卫生、有效,放一年不变质。
转瞬间数十过去,外婆早已仙逝,每每忆起外婆的倒笃笋,那鲜香的美味,仿佛犹在唇齿间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