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庭栀子香

□李敏

我们回家看望病重的爷爷。

爷爷其实是老公的爷爷,今年97岁,生活已不能自理。爷爷有六个子女,奶奶已于三年前过世。爷爷的养老问题遵循平等均衡的原则,由六个子女轮流照顾,每家一个月,这样两轮下来一年就过去了。不偏不倚,省得闹矛盾。

现在轮到姑姑家。

姑姑是爷爷唯一的女儿,排行老五。姑姑的三个子女均已成年,其中两个女儿,老三是个儿子,取名“博士”。多么响亮的名字!满载着父母对他厚重的期待和希翼。有一次我开玩笑地问:“博士的最高学历是什么?”姑姑兴高采烈地答:“初中毕业。”

我们赶到姑姑家时,已近黄昏时分。爷爷住在进门右手边的第一个房间里。夕阳的余晖从窗外照进来,房间里的一切都笼罩在一层朦胧的光晕中,像一张泛黄的旧照片。爷爷静静地躺在床上,尽管身上盖着薄毯子,瘦骨嶙峋的轮廓仍清晰可见,像一株失去养分的枯树,毫无生气。看到我们,爷爷黯淡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挣扎着要起身。可他实在太虚弱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努力一番也只能侧着身子躺下,示意我们坐在床前的椅子上。

我本来以为,年迈的爷爷已经脑子糊涂,认不出我们了。出乎意料的是,骨瘦如柴的他目光明亮,思路清晰,话闸子一打开收都收不住。

爷爷给我们讲他的过去,讲他漫长一生中大江东去一样滔滔不绝的经历,大浪淘沙后仍深刻留存在记忆深处的所见所闻所悟,他的思绪被衰老的身体封印在过去的时光和记忆里,此时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后来老公感慨:“爷爷把他这辈子的话都说完了!”

怎么能说得完呢?我知道,将近一百年的岁月如长江一样滔滔流过来,我们站在最下游的入海口,只观察到了爷爷现在的生活和状态,那其实是他漫长人生中最末的一段。

我不得不感慨生命的顽强。尽管已风烛残年、时日无多,但他的眼睛还会看,脑子还会思考,只是他的身体部件老化了,就像一台堆满垃圾文件的旧电脑,运行缓慢。他能清醒地感受到死亡在一天天逼近,却又无可奈何,只能静静等待最后一刻的降临。

心头不由泛起一丝酸楚。

我闻到一股熟悉的若有若无的幽香,便走出房间寻找源头,结果在姑姑家小小的院子角落里,竟然发现一丛栀子花。似绽未绽的花苞洁白如玉,像娇羞的姑娘犹抱琵琶半遮面,花骨朵的边缘镶着一丝丝绿,簇簇白花在点点绿中竞相舞动。

我喜欢栀子花,那是夏天特有的味道。栀子花开的时候,满头满脑的香味,染了人一身,浓得化不开。浸在这样的清香里,再多的烦恼也会暂时忘却。

正对着花出神时,听到有人喊我,回头一看,是姑姑。

姑姑告诉我,我们回来了,爷爷异常兴奋显得话很多,但平时他基本上一整天也难得说上几句话,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短暂醒来的时间里,他的目光会盯着空气中的某个点,不是因为对某个东西感兴趣,而是他的力量实在有限,只能头对着哪里,目光就落在哪里,哪怕空无一物。

爷爷的牙齿所剩无几,只能吃粥类流质的食物。他靠着稀粥中的微薄养分维持着微弱的生命。也许这种状态对能量的需求已经不高了,所以他能顽强地挺过一个月又一个月。

我知道姑姑的日子过得并不轻松。姑姑和姑父在金华打工,靠微薄的收入维持一家老小生计。在农村,按照传统,出嫁的女儿是不必和儿子一样承担养老重任的,偶尔出点钱或经常看望一下就好。但是姑姑没有推脱,和几个哥哥弟弟一起分摊,轮到自己了便请长假专门回来照顾爷爷。爷爷一年要住院好几次,每一次她都要特意赶回来,来回几百公里,奔波程度可想而知。

可是我看到,她把爷爷照顾得最好。房间收拾得清清爽爽,床单洗得干干净净,爷爷长年卧床不起,房间里居然没有一丁点儿的气味。床边有个镂空的凳子,下面放一个缺了盖子的马桶,一看就是为爷爷量身定做的。门前几株月季开得正艳,院子里一丛丛的栀子花,清香馥郁,明亮而清新。

正如热播剧《我的阿勒泰》里的那句台词——再颠簸的生活,也要闪亮地过呀!

告别姑姑和爷爷,开车走出很远,我还能隐隐闻到栀子花开的味道……

2024-06-13 2 2 宁波晚报 content_157808.html 1 3 一庭栀子香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