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家迟子建的最新作品《东北故事集》,令人耳目一新。三部苦心孤诣的中篇,三年钩沉历史的探索。在东北的浩荡风雪中,在人们的口耳相传里,作家让鲜活的主人公们带着赤子般的好奇之心,用人类最原初的感受去经历幽深的历史。读《东北故事集》,会发现一点:就是一个好的作家,只有“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才能集中全身心的力量写出苦难与幸福交缠、现实和历史相互观照、情感同理性并重的小说来。
《喝汤的声音》以历史上真实发生于1900年的“海兰泡事件”为切入点,讲述了哈喇泊家族的先人在遭遇沙皇俄国对居住于黑龙江海兰泡的中国平民进行的那场屠杀后,几代人死里逃生,艰难存活,并努力承续血脉,却终难忘怀旧日梦魇的悲情故事。作者借助了一个现代人的经历展开情节:“我”随着领导来饶河出差,在江畔某小酒馆中喝酒时,一位穿着绛紫色麻布长袍的女子“说要卖个故事给我”。然后“她开始讲故事,说故事的主人公叫孟平贵,不过乌苏里江一带的人都习惯叫他的小名‘哈喇泊’,这是他祖母给他起的……”可到了次日,店主却说,昨天“我”是独自一人自斟自酌,喝得烂醉如泥,期间根本就没有什么“穿绛紫色麻布长袍的女子”出现过。最后,作者借主人公之口,以“谁的一生没有几场梦魇呢”进行模糊化归结。小说的背后,谁都明了那场历史惨剧的真实性,“哈喇泊”是受难中民众中比较幸运的一个。家国的苦难便是百姓的梦魇,这种梦魇也许会隐淡,但绝不会消失,就像历史不会被遗忘一样。
《白釉黑花罐与碑桥》的魔幻现实主义色彩更为浓郁一些。该短篇同样是采用了“以今探古”的艺术手法,写一个民间古玩鉴赏家在巴兰河景区游览时,落水翻船后的奇遇。“我”被一个窑工救起,然后相互聊了起来。窑工说他祖上是给宋徽宗烧瓷器的。而在黑龙江,无人不知徽钦二帝——赵佶和赵桓。当年金人囚禁他们的“五国城”,就是今天的依兰……窑工和“我”之间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细述南宋的耻辱、衰败,及徽宗皇帝最后的人间岁月。窑工言说的故事来自于民间记录,而“我”那些屡遭他反驳的内容则基本源于书本文化。两人的交流,不啻是正史和野史的相互博弈和彼此交融。不过,亦真亦幻的对话结束后,我回归“现实”,发现所谓的窑工、摆渡人、白釉黑花罐和碑桥应该都源于梦幻,真正搭救“我”的其实是个朴实的大货车司机……这样的故事架构,无疑有着作者“姑妄言之”、读者“姑妄听之”的意思在。不过,小说这一文学样式所具有的虚构性特征恰恰最能传递“不可能中的可能性”。笔者以为,这才是迟子建刻意蕴藏在作品中的深意。
可能是题材使然吧,《碾压甲骨的车轮》弥漫着殷商占卜文化下不绝如缕的诡异气氛。小说里多次提及的那只神秘“车轮”尤其如此,它是自带生命的,关键时刻还会生出独立意志来。这类物件成精后,在正常社会中进行搅扰的故事模式原本出现于魏晋时期的志怪小说中。迟子建明显是从古代典籍里汲取了一些文学传统,为我所用,从而写出了这篇笔者个人心目中整本书里最精彩、最荡人心魄的中篇。晚清之际,罗振玉所收藏的大量甲骨不幸失散,零珠碎玉,吉光片羽,不是遁落民间,就是彻底毁损:“那些从楠木盒子里被倒到地上的甲骨,被车轮碾压得‘嘎巴’作响。那甲骨上的字先前还活灵活现的,顷刻间四分五裂,化为齑粉……他晕厥在马车上的最后一刻,看见的是马鬃毛扬起后如灰云一样飘拂,听到的是车轮下甲骨赴汤蹈火般的呐喊声”。所压碎甲骨的灵性,就这样附着到了车轮上。自此,随着故事里,“我”丈夫找寻“车轮”的历程展开,一场荒诞的、叫人捉摸不定的心理战争也开始了。小说的墨笔时而辗转于民国时期,内忧外患下日渐衰败的罗家;转而又游弋于当下时光中,失去了情感依托的“我”的生活。这令作品在平面铺开情节的同时,不乏历史的深度和广度。看上去,似乎是今人在谈论过去,但换个角度,何尝不是过去的点滴影响到了现在?作者弦外有声:你以为自己日常的饮食起居、车马劳形和千年前的一块龟甲、百年前的一场战争是绝缘的?无数个“我”的人生确实在历史文化浸染下才起了变化。
迟子建笔墨功夫素来深湛,一番轻描淡写,就能勾勒出寒风萧瑟下的北国风光。潇洒文字,更是恣意穿越于古今,显得那么有条不紊,游刃有余。尽管《东北故事集》里的故事可能对于我们江南的读者来说,地域性非常之强,但这反而能营造出一份新奇且独特的美感。故事里既充满了属于北方的生活见闻,也不乏能共通于南国的人情魅力。
(《东北故事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24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