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学与朝鲜朱子学的百年论辩及其思想史意义

方嘉文

十六世纪,朝鲜王朝的性理学(朱子学)在李滉(退溪)和李珥(栗谷)推动下臻于鼎盛之际,一股来自明朝的新思潮——阳明心学,随使臣与书籍东传。在奉朱子学为唯一正典的朝鲜儒林看来,阳明学所高扬的“心即理”“致良知”,无疑是对客观“天理”、严谨工夫与社会伦理秩序的颠覆性挑战。一场延绵数百年的思想交锋就此展开。这部“异端”的受压史,其意义远非一个学派的兴衰所能概括,更揭示了异质思想如何作为“他者”,刺激主流学说不断自我界定与深化,并在此过程中悄然塑造整个思想史的轨迹。

朝鲜朱子学对阳明学的核心批判

朝鲜儒者对阳明学的批判,集中在以下几个核心层面,构成了百年论辩的主轴。

对“心即理”的伦理恐慌:动摇客观秩序的“禅学”嫌疑。朝鲜性理学绝对信奉客观、超越的“天理”。李滉的“理贵气贱”“理动”说,将“理”置于主宰地位。阳明学“心即理”将道德源泉内植于心,被视为主客混淆、吞没理于心的危险学说。奇大升(高峰)在与李珥论辩中即指其“大概近似于禅”。在李滉后学看来,若人人各执其心为标准,必将导致“公是公非”泯灭,社会规范失却客观依据,陷入主观混乱。

对“知行合一”的工夫论驳斥:架空“穷理”的“蹈空”之弊。朝鲜朱子学尤重“居敬穷理”工夫,视“格物穷理”为通过读书、观察逐步认知“天理”的渐进过程。阳明学“知行合一”及其“知行本体”论,认为真知必能行、行即是知,在批判者看来实为轻视乃至架空“穷理”工夫。朝鲜儒者认为阳明学将“知”等同于道德直觉,忽略学问积累,易流于“不学不虑”之虚空,恐使士人荒废经典、轻视事理,养成“虚谈狂妄”之风,难以培养经世致用之才。

对“四句教”的严厉道德谴责:瓦解性善论的基石。阳明学“四句教”(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在朝鲜激起最激烈义愤,尤以首句为甚。在笃信孟子性善论的朝鲜儒者眼中,心体“无善无恶”根本无法接受,直击儒家道德形而上学基础。他们斥此说类同告子“性无善无不善”,近于佛教“空寂”之论。朝鲜儒者坚信本体至善(理善、性善)是一切道德实践之终极保证,否定此点则工夫失去根源与方向。

郑齐斗的调和与异端辩护

在高压之下,阳明学并未绝迹,而是以私相授受的方式流传。其集大成者郑齐斗(1649-1736)的独特贡献在于,身处朱子学话语体系中,试图调和两者,为阳明学进行“合法性辩护”,将潜流思想提升至体系化高度。

以“生理说”重构“心即理”:寻求与性理学的接榫。面对“心即理”被斥为“禅学”的指控,郑齐斗创造性提出“生理”说。他将“心之体”或“良知本体”阐释为一种活泼的“生理”。此“生理”既是天地万物的普遍生命原理(与“天理”相通),又具体内在于人心(体现为“良知”)。“心即理”不再被理解为以主观吞没客观,而是强调天理的呈现与实践必须通过内在的道德本心(生理)来实现,注重天理在主体生命中的内在性与能动性。

以“诚敬”统摄“致良知”:弥合工夫论的裂隙。针对忽视“穷理”的批评,郑齐斗着力将“致良知”工夫与朱子学重视的“诚敬”结合。他强调,“致良知”过程本身需要“诚敬”态度,而“诚敬”的内容就是“致良知”于事事物物。阳明学的“知行合一”并非反对学习,而是反对脱离道德实践的“口耳之学”;“致良知”本身包含了在具体事为中去体认、践履天理的要求,这与“格物穷理”的终极目标并非截然对立。

重新诠释“四句教”:剥离其佛老色彩。对于最敏感的“无善无恶心之体”,郑齐斗采取了本体论层面的诠释。他倾向于将“无善无恶”解释为心体作为纯粹至善的绝对状态,它超越经验层面的善恶对待。强调“良知即天理”,而天理是至善的,从而将阳明学的本体论重新锚定在儒家性善论的基石上,洗刷其“告子、禅学”的污名。

论辩的余波与思想史意义

这场持续数百年的论辩,其影响远非单纯的学派胜负所能涵盖。它深刻地塑造了朝鲜思想史的轨迹,这一过程在多个维度上得以显现。

朝鲜朱子学特质的固化。对阳明学的激烈批判,如同一面镜子,照见并强化了朝鲜朱子学自身的特质。为划清界限,主流儒学更加凸显“理”的客观绝对性、强调“敬”的严谨工夫、恪守“穷理”的学问路径、坚守“性善”的道德严格主义。这使得朝鲜朱子学(尤指退溪学派)呈现出比中国朱子学更强调“理”的本体性,更注重“敬畏”与“克治”工夫的倾向。正是在与“异端”的对抗性对话中,朝鲜朱子学的主体身份和独特风格得以进一步明确与巩固。

为实学思潮提供潜在养分。尽管实学思想家大多公开尊朱斥王,但阳明学潜流可能间接为朝鲜实学思潮提供了微妙的思想酵素。主要体现在两方面:其一,在精神气质上,阳明学对“知行合一”与“事上磨练”的强调,虽遭批判,但其反对空谈、注重行动中证悟的取向,与朴趾源、丁若镛等实学家批判“空理空谈”、倡导“利用厚生”的务实倾向,形成内在共鸣。其二,在思想权威层面,阳明学“学贵得之于心”所蕴含的对个体判断力的信赖,可能无形中松动了朱子学绝对权威的根基,为后世实学家敢于修正经注、接纳西学,营造了潜在的批判氛围。

民族启蒙思想家的再发现。至朝鲜王朝末期及日据时期,面对国家危亡,朴殷植、郑寅普等民族启蒙思想家开始重新挖掘阳明学。他们看中的,正是其中强调心力、鼓舞行动、自信自立的精神力量。朴殷植著《阳明学实记》,明确将阳明学视为挽救民族士气、激发爱国行动的思想武器。此时,阳明学不再主要是哲学论辩的对象,而被重构为一种行动哲学与心性革新的象征。

(作者单位:余姚市东海城市文化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