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甲换
十七世纪末的朝鲜思想界,如同一片被冰封的湖面——表面平整如镜,底下却暗流涌动;这片冰层就是正统朱子学的绝对权威,而那涌动的暗流,则是被压抑百年的阳明学脉。一位学者开始了孤独而决绝的破冰之旅,他就是郑齐斗(1649-1736),号霞谷,朝鲜阳明学的核心奠基人与确立者。
郑齐斗的艰难抉择
十七世纪末的朝鲜思想界,呈现出朱子学独尊的表面稳定,其根基之深已渗透至社会各个层面。自十六世纪王阳明学说通过使臣渠道传入朝鲜,便立即遭遇以李滉(退溪)为首的主流儒学的系统性批判。李滉撰《传习录辨》,对阳明学进行了系统的哲学批驳,并将其定性为背离正脉的“异端邪说”。在朝鲜王朝的体制设计中,朱子学不仅作为科举取士的唯一标准,更是规范社会伦理秩序的根本准则和维护王朝稳定的意识形态基石,使得任何对朱子学的理论性质疑,极易被解读为对政治秩序本身的挑战,从而超越了纯粹的学术讨论范畴。因此,阳明学在朝鲜的传播从一开始就面临着极其严峻的生存环境,长期处于被排斥和压制的境地。
郑齐斗出身两班贵族,其人生本应遵循研习朱子经典、通过科举、步入仕途的标准轨迹。然而,他在深入研读《传习录》等阳明学著作的过程中,经历了一场深刻的思想转变。他描述这种体验为“如暗室得灯,向之疑团,涣然冰释”,这表明阳明学为他解开了在朱子学框架内长期存在的理论困惑。郑齐斗敏锐地认识到,阳明学所倡导的“心即理”“致良知”与“知行合一”等命题,强调道德实践的内在自觉与主体能动性,提供了一条直指本心、简约直接的修养路径。这与朝鲜朱子学在发展中出现的过度依赖经典注疏、偏重抽象义理辨析而与实践脱节的倾向形成了鲜明对比。
面对这一根本性抉择,郑齐斗最终决定走上一条为阳明学正名与本土化的艰难道路。他认为,儒学的真谛不在于无条件遵从某一特定学派或权威的解释,而在于学者本心对“道”的独立探求与亲身实践。因此,他决心超越单纯的学派辩护,开启一项“辟朱鸣王”的系统性思想工程。“辟朱”意味着必须正面对抗主流观点,运用精密的理论分析,逐一驳斥朱子学对阳明学的主要批判,破除加诸其上的“异端”污名;“鸣王”则意味着必须进行创造性转化,即结合朝鲜特有的学术议题(如“四端七情”之辩)和社会文化语境,对阳明学进行重新阐释与体系建构,使其扎根于朝鲜的思想土壤。
“辟朱鸣王”的理论锻造
郑齐斗的“辟朱”并非全盘否定,而是针对朝鲜朱子学的核心批判展开理论反诘,直指其三大痛点,并在此过程中锻造朝鲜阳明学的理论内核。
其一,直指“格物致知”之弊,确立“致良知”为本体功夫。针对朱子学批评阳明学“空疏”,郑齐斗反诘朱子学将“理”外在化,导致“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的支离困境。他比喻朱子学如同集齐地图碎片才找路,阳明学则主张心中自有“指南针”(良知),循其指引即可达至。他以“事亲”为例:朱子学认为孝之理在父母身上,需外求;阳明学则认为孝之理在本心,“致良知”便自然知孝行孝。这一辨析揭示了朱子学可能流于形式,而阳明学则直指道德本真,将成德根基由外在知识转为内在自觉。
其二,厘清“心即理”误读,捍卫道德主体性。针对李滉等人担心“心即理”会纵容私欲,郑齐斗区分“本心”(良知,至善)与“习心”(受私欲影响)。他强调,“心即理”特指本然之良知,并赋予其实践意义:理是心之条理,道德是良知主动呈现。他写道:“孝之理,不在父身,而在吾心之恻然发动处。”这并非否定规范,而是强调任何伦理的真切落实离不开主体的自觉与真情,对当时可能流于表面顺从的礼教社会具有批判意义。
其三,以“知行合一”针砭“知先行后”,重塑实践品格。郑齐斗洞察“知先行后”易导致士人空谈义理而言行脱节。他阐释“知行合一”为“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见好色同时即喜好色,知与行本是一体。因此,“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真正的道德认知必然包含行动意向。强调真知必能真行的笃实之学,旨在矫治学问与生活脱节的时弊。
在“辟朱”同时,郑齐斗创造性“鸣王”。他提出“生理”说,将阳明学的“良知”与朱子学的“天理”相融合,认为“良知之发用流行,即是生理之呈现”,为朝鲜学者接纳阳明学架设了理论桥梁。他还发展“诚意慎独”的内向功夫,形成简捷有力的实践法门。
从思想突围到学派确立
郑齐斗的理论锻造并非书斋里的独自沉吟,而是伴随着具体而微的传播实践与学派建设。他的“辟朱鸣王”之路,是一条将思想从个人体认转化为学派传承、从边缘暗流推向历史前台的漫长征途。
著书立说,奠定文本根基。郑齐斗深知,思想的存续需要坚实的文本载体。他将毕生所思所辩,凝练于《霞谷集》这部巨著之中。其中《存言》《辟荒录》等篇章,系统构筑了他的阳明学体系,堪称朝鲜阳明学的“原典”。这些著作以严谨的论证、渊博的引据,正面回应了所有主流批判,为后来的追随者提供了抵御攻击的理论盔甲与进攻突围的思想武器。
教育传承,播撒学派火种。他首先在家族内部讲授阳明学,其子郑文升、其孙郑始寿承其家学,形成了最早的代际传递链条。更重要的是,他吸引了少数敢于冲破思想禁锢的士人,形成了最初的学术圈子。他的教诲注重“体认”与“践行”,常于日常生活间指点良知发用之机,而非拘泥于章句辩论。
思想辐射,滋养实学新流。郑齐斗的影响并未局限于狭义的阳明学派。他的思想与后来的实学大家李瀷产生了共鸣。李瀷的实学思想来源复杂,但其中注重实践、反对空谈的精神,以及对宇宙“生生”之意的强调,与郑齐斗的“生理”说及实践导向存在思想上的契合点,显示了郑齐斗思想突围的辐射效应。
(作者为宁波城市职业技术学院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