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红
在明媚温暖的阳光下,我们坐在门口晒太阳。一位农家出身的老伯伯,不无感慨地说:如果有一个个稻草垛堆着,让人倚着晒太阳,该有多舒服!
闻此言,稻草特有的一丝丝清香味,仿佛在我的鼻息间萦绕,让我陶醉。
我在农村长大。当年,屋前屋后阡陌纵横,水稻田相连。
那时,农家把分来的稻草堆成一个个土丘似的草垛子,大大圆圆的,夯得结结实实的。草垛子,是农村特有的风景和标志,也收藏了我们童年的欢乐,好几次,我在高高的草垛子上睡着了。农家还用稻草做草鞋、扎草窠、编草盖、结草垫铺床。
我们家里也有用稻草打的饭窠,稻草饭窠用来捂饭最好,最保暖。日暮时分,有浅淡的晚霞夕光,从灶间小小的窗户里透射进来,映在白灰灰的灶台上。妈妈坐在灶膛前,一把稻草在手,缠绕扎紧,扔进灶膛。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响,锅底下冒出火光,映着妈妈的笑脸。烟火稻草气夹杂着饭菜的馋人香味,在灶间飘荡。
燕儿,是我的邻居,也是我的同班同学,长得纤细秀丽。她常常在放学后,带着妹妹,去收割过的大田里拉草绒。没多久,她的手上就多了血口子,只好缠上布条子。她爹原在外国轮船上做事,好多年不通音信了。家中度日艰难,姐妹俩只好每天拉草绒当柴烧。草绒子烧起来冒浓烟,常呛得人涕泗交流。一顿饭烧下来,燕儿常常是眼睛红、鼻子红,白皙的脸上变得乌漆墨黑,只露着一口洁白的牙齿。如果烧的饭半生不熟,还要受娘责骂。燕儿十三四岁时,她爹派人来接她和妹妹去国外,爹在国外早就成了制衣铺老板娘的丈夫。只因老板娘不能生育,爹就来接两个女儿出去。燕儿倔倔地不肯顺从。娘流着眼泪劝她:不能总是拉草绒,也不能总是吃草绒子烧的夹生饭……燕儿临走前,来向我告别。她流着泪拿出了一个小枕头似的绣着花的布包,说要带到国外去,让爹看看。我打开一看,绣花布包里塞着的竟然是团得紧紧的草绒子。
许多年后,已是国外著名服装品牌代理人的燕儿,给我发来了她的照片。她在信中跟我说,常常想念家乡稻谷千重浪的田野,想念草绒子的香……当年带出去的一布袋草绒,原是“讨伐”父亲的实证,后来,想家乡、想娘真是想疯了,就把草绒缝进枕头里,每晚闻着那淡淡的稻草香气,才能入睡。也是闻着那稻草香,想着当初拉草绒时的辛苦,才有了信心和勇气,闯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她让我务必拍些家乡的田野和有大大的草垛子的照片。
这竟让我无言以对。“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那是过去时光里才有的场景。田园风光,草木旧事,一直珍藏在我们内心柔软的角落里。稻草,成了我们的乡愁中的一页内容。
过去,没有草垛就不像村落。稻草,是乡村丰衣足食的象征,是耕牛嚼得满口生津的食物,是村庄上空的袅袅炊烟。它让人想起夫妻唱和、牛羊叫唤、鸡鸭扑腾的充满烟火气的生活图景。
早几年,我家请过一位保姆老阿姨,她家里百岁老娘还在。老阿姨告诉我们,在她娘七十岁那年,家乡发了一场大水,她家所在的小村庄进了水,其他村人都逃走了,只有老娘不肯离开住惯了的茅草屋。眼见大水汹涌,危急之中她娘却不慌张,从灶间的小草垛里抽了好几捆稻草放在屋门口及床周围。结果,外面的大水齐膝高,而她屋里的水只及小腿肚。从此后,她娘更加珍惜稻草,常结成带子系在腰间,又编成花绳佩在手腕上。
这事被老阿姨说得神乎其神,我心底却涌起莫名的感动。从与稻草相依为命的农妇口中说出的话,我愿意相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