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周晓思
“东出大海，西连江淮，转运南北，港通天下”，这句流传已久的话，精准勾勒出宁波作为港城的先天禀赋。
从战国时期句章故城的破土初筑，到唐代明州子城罗城的规制奠定，再到如今宁波舟山港的全球枢纽雄姿，两千余载潮起潮落间，港与城始终共生共荣，在浙东海岸书写出中国沿海城市发展的独特史诗。
考古工作者的探铲和手铲，正一寸寸拨开历史的尘沙，破译这段“因海而生，向海而兴”的文明密码。
港城之始：
句章筑基，潮涌初声
“宁波的港城文明根脉，深植于句章。”宁波市文化遗产管理研究院首席专家、研究馆员王结华站在江北区慈城镇王家坝村的田埂上，指尖划过脚下温润的泥土。这片土地被考古证实为“宁波第一城”与“宁波第一港”的诞生地，封存着港城文明的古老记忆。
相传公元前473年，越王勾践灭吴称霸后东巡句余之地，在王家坝村一带建城设港、聚民生息，定名“句章”，为港城共生埋下伏笔。秦汉一统后，郡县推行，在今宁波境内设置了句章、鄞、鄮、余姚四县，句章成为县治所在地。
2004年至2012年，王结华主持的系统性考古调查，为这段模糊的传说提供了坚实佐证。在考古工作者的抽丝剥茧下，一座不规则梯形的古城轮廓渐次清晰：句章故城静卧于余姚江、后河、横河、赶水河交织的水网之中，城址总面积约27万平方米，中心区域仅5万平方米，规模虽小，却精准占据了水陆要冲。
“港城共生”基因，从句章诞生之初便融入血脉。考古队曾在后河近余姚江段北岸发现一处东吴至两晋时期的木构台阶式码头遗迹，以横木铺就四级台阶，竖桩斜木交错加固，结构稳固便于装卸。《史记·东越列传》中记载“上（指汉武帝）乃遣横海将军韩说出句章，浮海从东方往”，说明至迟在西汉，这里的港口已具备支撑较大规模军事行动的能力。
城以水为屏障，抵御风浪与兵戈；港以城为依托，汇聚人力与物资。海上的渔盐经码头登岸，穿城而入市集；城内的谷米与器具装船启航，销往浙东各地。“城养港之脉，港兴城之魂”的循环，就此成为宁波港城关系的永恒底色。
港城之兴：
明州扬帆，海丝流芳
三江口的潮汐，在唐代迎来爆发式的轰鸣。
开元二十六年（738年），明州正式设立，如一艘巨轮开启了新的航程。长庆元年（821年），刺史韩察主持修建明州子城，以今鼓楼一带为核心，划定城市的行政中心；唐末刺史黄晟筑罗城，面积比子城扩大了数十倍，将商业区与居民区纳入防御体系，明州自此“城郭巍峨，市井繁华”，亦奠定此后千余年宁波城市发展的基本骨架。
考古工作者在望京门附近发现的罗城城墙，夯土为基、外包城砖条石，从唐末到清末的修缮痕迹层层叠加，“一墙看千年”的奇观，正是港城迭代的生动注脚。
“东出大海、西连京畿”的双重枢纽格局，让明州的港城互动达到新高度。王结华指着望京门城墙遗址博物馆的微缩场景说：“罗城东侧东渡门是出海门户，西侧望京门连接浙东运河，城外奉化江、余姚江沿岸码头密布、商船云集，恰如‘城外千帆海舶风’的诗境。”
唐代的明州港，已成为“海上丝绸之路”的关键枢纽。借助季风与海流，商船开辟出至朝鲜半岛、日本列岛的“南路航线”；通过浙东运河衔接京杭大运河，将经济腹地延伸至中原心脏。江厦街、和义路一带的唐宋码头遗址，以及唐代龙舟、北宋外海船、南宋内港船等遗存，无不诉说着“万里之舶，五方之贾”的繁盛。
两宋时期，明州港的荣光更盛。元丰年间，这里成为北宋与高丽官方往来的唯一口岸，市舶司、高丽司等机构相继设立，“抽解”“抽买”等管理制度日趋完善。陆游曾以“南金大贝，委积市肆，不可数知”记录明州港贸易盛景，真实再现了越窑青瓷、茶叶、丝绸等国货远销海外，异域金银、香料、珍珠等汇聚港城的盛况。
1195年，明州升格为庆元府。元代庆元港迎来新辉煌，温州、上海、澉浦三处市舶司被并入庆元市舶司，庆元港成为与泉州港、广州港并立的三大外贸港之一。
港城之盛：
开埠新生，向海图强
明朝初年，为避国号讳，明州改名为宁波，取“海定则波宁”之意。明代的海禁政策，曾让宁波港的发展遭遇波折，朝廷严格限制外国商船来华贸易，但这里仍是中日“朝贡贸易”的主要口岸，文化交流从未中断。1844年，宁波作为“五口通商口岸”之一正式开埠，江北外滩崛起为洋行聚集地，比上海外滩早20年开启近代商业文明序幕，客观上加速了港城近代化转型。
辛亥革命后，宁波港城迎来鼎盛期，宁波人凭借港口优势闯荡上海滩，将“阿拉”方言融入沪语，更把“敢为天下先”的开放精神播撒全国。1979年，北仑10万吨级铁矿中转码头主体工程在海上打下第一根钢桩，标志着宁波港从河口港向海港的历史性跨越。2005年，宁波港与舟山港启动一体化进程，资源集聚效应持续释放。
如今，宁波舟山港的巨轮穿梭于全球海域，年集装箱吞吐量突破4000万标箱，年货物吞吐量连续16年位居全球第一，300多条航线连接世界。这份辉煌，是千年港城文明的厚积薄发。在长达两千多年的港城发展进程中，宁波的城市经历了从句章故城到明州古城再到今日宁波的历史嬗变，宁波的港口也相应经历了从余姚江时代到三江口时代再到海港时代的华丽转身。
“书藏古今，港通天下”的城市口号，正是这段文明的凝练。从句章古港到明州的贸易大港，从区域枢纽到全球中心，改变的是港口规模与城市格局，不变的是依水而建的智慧、向海而生的勇气，以及港城相依的核心逻辑。当全球化浪潮拍打着甬江两岸，这座千年港城正以考古实证的历史自信，继续书写港与城共生共荣的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