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琼 李睿清 文

图片由甬医保提供

晨光，漫过东海岸岛礁。

慈溪观海卫镇，陈红桃收拾好护理包，骑着电动车驶入渐渐苏醒的街巷；象山高塘岛，23岁的小雪静静躺着，用耳朵捕捉推开门的脚步声；宁海西店镇，画家邬浩良用右脚趾夹起毛笔，墨汁在宣纸上晕开山河轮廓。

这些散落在宁波山海之间的清晨，被一根温暖的线紧紧牵系——它的名字，叫长期护理保险。

作为社保“第六险”，长护险是国家应对人口老龄化、健全社会保障体系的关键部署。从2017年作为国家首批试点破冰探路，到如今成为制度转型示范城市，八年来，宁波先行先试，将这项保障从纸面条文，织成一张覆盖全域、专业规范、智慧高效的温暖网络，守护着失能者的生活与尊严。

当阳光如常洒落万家，这“如常”背后，是一场静水流深的变革。

改变一个家庭 从“失衡”到“新生”

家住慈溪市观海卫镇双湖村的魏美芬今年82岁，脑梗后卧床多年，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同样年迈的老伴也身患重病，照料的重担，压在六十多岁女儿王建亚的身上。

根据长护险的相关规定，被评定为重度失能Ⅱ级的魏美芬每月可享受25小时的居家上门护理。长护险护理员陈红桃定期上门，利落地帮老人擦洗、翻身、按摩，动作专业又轻柔，大大减轻了王建亚的照护负担。

然而最让王建亚发怵的，还是每月一次的“大工程”——送母亲去医院更换导尿管。

双湖村路窄，汽车开不进来。她得和家里人一起，把母亲从床上抱到轮椅上，推着轮椅，在坑洼的村道上小心地挪。从家到村口，短短几百米，像跋涉了几公里。等车，搬上搬下，到医院排队、操作、再返回……一趟下来，人像散了架，母亲也憔悴不堪。

“感觉每个月都要‘掉一层皮’。”王建亚至今记得那种精疲力尽的感觉。

转机，在2024年4月到来。陈红桃告诉她，以后更换导尿管这类医疗护理，不用再折腾去医院了，护理机构会派专业的护士上门。

不久，90后护师陈淑霞带着药箱来了。她轻声细语安抚老人：“阿婆，我们测一下心率。”“要换管子了，可能会有点凉，痛您就告诉我。”一切在安静、平稳中完成。

王建亚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里堵了多年的那块大石头，忽然松动了。

象山高塘岛的海风，曾吹不散小雪房间里的沉闷。

三年前，刚从护理院校毕业的小雪，被“小脑萎缩”的诊断击垮。病情进展得很快，从走路不稳到四肢瘫痪，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世界缩小到一张床的范围。

“她什么都懂，就是不说。”奶奶抹着眼泪，给小雪喂饭时，两人常常对着哭。小雪的眼神空洞，不管奶奶说什么、做什么，都像一尊没有生气的雕塑。

2023年6月，村里工作人员上门走访，帮小雪申请了长护险。评估结果出来，重度失能Ⅰ级，每月可享受20小时居家上门护理的的长护险待遇。护理员王美军，就这样走进了小雪的生活。

王美军带来的，不止是身体的清洁与按摩。她会坐在床边，跟小雪讲外头的趣事，耐心地听小雪用眼神和细微动作“说话”，像一束光，照进了小雪灰暗的世界。慢慢地，小雪的眼神活了，会在王美军到来时，露出浅浅的笑容。

“她就像在等一个老朋友。”奶奶欣慰地说，“我心里，好像也能透进点风了。”

“一人失能，全家失衡”，这是无数家庭曾面临的困境。国家卫生健康委数据显示，我国失能失智老人已超4500万，平均每6名老年人中就有1名需要长期照护。

宁波作为全国首批、全省唯一的长护险国家试点城市，自2017年起开展小切口初步试点。2022年8月，市政府办公厅印发了《关于深化长期护理保险制度试点的指导意见》，全面建立起了长护险“资金筹集、需求评估、待遇支付、服务供给、经办管理”五大体系。2023年1月1日起，长护险在全市全面启动实施。

在宁波，各级医保部门收到申请后，会安排专业评估人员上门开展失能评估，经评估认定为重度失能一至三级的，都可按规定享受相应的长护险待遇。

为了让服务抵达每一个角落，宁波织密“县-镇-村”三级服务网络，359家长护险定点护理机构星罗棋布，实现市域范围内乡镇、街道服务全覆盖。针对山区、海岛等偏远地区，设立基层服务站点，招募本地人培训上岗，让服务“本土化”“就近化”。

截至2025年11月，这张网已覆盖超过839万人，累计为近5万名重度失能人员提供护理服务，为40多万名失能人员家属减轻了照护负担和心理压力，全国首创的“每天一小时”服务制，把42项基本服务和10项医疗护理服务送到失能人员床头，让更多失能家庭获得喘息之机。

数字化手段，赋予这幅温暖地图更多“智慧”。从“甬有长护”App一键申请，到护理员上门扫码打卡、服务全程留痕，从后台智能调度，到远程视频抽查监管……“数据多跑路”换来了“群众零跑腿”“服务找上门”。

政策有了，网络通了，服务来了。那束光，穿透了地域与经济的阻隔，照进了城市的角角落落，也照进了偏远的山区海岛，让一个个失衡的家庭重获新生。

兴起一个行业 从“照护”到“事业”

姜建丽的电动车，穿梭在海曙区清晨的街巷里。她的日程表紧凑又精确：6点，张爷爷家，换尿垫、擦身；7点半，李阿姨家，喂流食、关节活动；9点，刘奶奶家，测血压、剪头发……

两年前，她从老家来到宁波，成为了一名长护护理员，如今，她所在的护理站已经有了20人的规模，而是她也成为了带教老师。

“护理员和保姆不同，长护是一门专业技术。”姜建丽说。

翻身防褥疮的力度和角度、鼻饲喂食的速度和温度、失智老人的心理疏导，都需要系统学习。她参加了区里、市里组织的培训和技能大赛，一本本证书，记录着她的专业进阶之路。

她的转变，是宁波长护险催生的“银发经济”浪潮中，一朵具象的浪花。

在宁波，像姜建丽这样持证上岗、穿梭于大街小巷的专业护理员，已有8000多名。他们的背影，构成了这座城市的一道流动风景线。

“失能照护，过去被更多地看作家庭责任和亲情伦理问题。直接发钱给家属，看似简单，却无法解决专业照护缺失的核心痛点。”长护险在制度设计之初，宁波就明确了一个关键理念——提供专业服务，而非现金补贴。

按照宁波长护险政策，根据评估确定的失能等级，选择居家养老的重度失能人员每月可享受20—30小时不等的专业护理服务；选择定点机构养老的重度失能人员，每月可享受40元/床日—60元/床日不等的长护补贴，由医保经办部门与定点机构直接结算，精准减轻家庭负担。

引导基金流向专业服务供给端，用市场需求来培育和壮大专业力量——这一选择，撬动了养老护理行业的蝶变。

福寿康、易得康等全国性的专业养老护理机构，纷纷落户宁波，本土护理机构也如雨后春笋般涌现。一个崭新的、规模达十亿级的‘银发经济’市场被悄然激活，为近万人创造了像姜建丽这样有价值的新岗位。

“长护险全面实施后，我明显感觉在院的老人‘底气’足了，更有尊严了，幸福感更强。”深耕养老服务领域20多年，广安养怡院院长刘建丽真切感受到了这股浪潮的力量。

过去，养老院更多是“养”，现在则强调“护”和“康”。护理员必须持证，操作必须规范，服务流程必须标准化。这不再是传统认知中单纯“伺候人”的活儿，而是一份有技术含量、有上升通道的新职业。

为了达到长护险定点机构标准，刘建丽的养老院投入资金改造设施，分批送员工参加专业培训，建立更精细的管理制度。服务质量的提升，又吸引更多老人入住，形成了良性循环。“长护险政策对于养老护理行业的发展是一个难得的机遇。”刘建丽感慨。

宁波专门出台长护险服务管理办法等系列政策文件，建立从准入、流程、考核到退出的全流程标准体系，编撰教材，推动42项生活护理项目操作可视化、标准化，长护险居家护理服务还被列为宁波市市级标准化试点示范项目。

这个服务“夕阳”的行业，开始吸引“朝阳”力量。宁波天一智慧健康养老服务公司的管理团队中，90后占比超三分之一。

28岁的郭阿杰，大学学的是老年服务与管理。照顾卧床外婆的经历，让他毅然从传统养老行业转向长护险。“我想用所学，服务更多像外婆那样需要帮助的人。”他说。

“专业护理重新点亮了失能者眼中的光。”从三甲医院护士转型为长护险运营的乌闻樱，用话语直击核心，“最有成就感的一刻，就是看到一项好的政策，从纸面上的条文，变成失能家庭实实在在的‘喘息机会’。”

年轻人的涌入，带来了新思维、新技术、新活力。他们用数据分析需求，尝试引入智能设备，设计更人性化的服务方案。

除了长护险覆盖的基础护理，很多家庭自费购买更多服务。有的延长了照护时间，有的增加了康复项目，有的则用上了智能护理床、防褥疮气垫等辅具。“1（基础服务）+N（增值项目）+X（智能辅具）”的模式，在宁波落地生根。

北仑区小港街道的沈爷爷，中风后长期卧床，洗澡成了全家人的难题。2024年，北仑试点将“上门助浴”纳入长护险服务包。护理员带着充气式浴槽上门，测体温、评估身体状况、调试水温，一套流程下来90分钟，沈爷爷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个人只花了40元。

“看着爸爸干干净净的，我心里也敞亮了。”沈女士说，现在每个月，她都会帮爸爸预约一次助浴服务，这成了老人最期待的事。

宁海黄坛镇榧东村的胡尧标，住在海拔400米的山里。以前，冬天洗澡是奢望，家里没有取暖设备，儿女不在身边，老伴年纪大了，根本抱不动他。

长护险“上门助浴”在宁海试点后，助浴师团队翻山越岭赶来。医生评估身体、护理员协助、助浴师操作，温水缓缓注入充气浴槽，轻柔地擦拭着老人的身体。胡尧标舒服得眯起眼，嘴里不停地说：“乐惠，真乐惠！”

从助浴到专业医疗护理，长护险的“服务清单”在不断丰富、延伸，如同一棵大树，以基础保障为根干，生长出茂盛的、满足多样化需求的枝叶，滋养着每个有尊严的生命。与此同时，这份来自付出的充实感，也同样滋润着每一个投身长护事业的工作者，制度赋能个人价值的蜕变，也正是长护险推动照护服务专业化、职业化的缩影。

“制度赋能职业、职业反哺民生”，一群人的坚守，带动一个行业的兴起。长护险，不仅守护了失能者，也点亮了一个关乎所有人未来的“朝阳事业”。

温暖一座城市 从“保障”到“文明”

邬浩良的画笔，在宣纸上落下最后一笔。

水墨山水间，云雾缭绕，山峰挺拔。画室里，200多幅作品整齐排列，每一幅都出自他的右脚脚趾。

2025年春天，“以足为笔，山河入梦”邬浩良水墨艺术巡礼在西林书院举行。参观者络绎不绝，当得知这些画作的创作者是一位重度失能的脑瘫患者时，所有人都震撼了。

没人知道，两年前的邬浩良，曾一度放弃画笔。

先天脑瘫让他只能依靠右脚活动，绘画是他与世界对话的方式。可两年前，病情突然加重，右脚麻痹无力，连画笔都夹不住了。加上父亲离世，双重打击让他彻底陷入绝望。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也不说话，画笔扔在角落里，蒙了一层灰。”哥哥邬浩乾说，那段时间，家里的空气都像凝固了一样。

幸而，护理员戴阿姨走进了他的家门。她从最基础的照料开始，陪他聊天，鼓励他活动脚趾。专业的康复训练慢慢介入，脚趾的力气和灵活性，一点点回来了。更重要的是，邬浩良的心，被戴阿姨的耐心和专业暖化了。

有一天，他忽然对哥哥说：“我想……画画。”

画笔再次被夹起，颤抖却坚定。“长护险不仅给了他专业的护理，更给了他活下去的希望。”邬浩乾说，如今弟弟每天作画，脸上有了笑容。

这样的生命奇迹，离不开长护险制度的托底。长护险的温度，不仅藏在护理员的专业服务里，更凝结在医保干部下沉一线、精准破解群众难题的实践中。

2024年3月，海曙区医保局干部王祯来到龙观乡雪岙村驻点。“当时我最大的感受是，村里其他人和大部分村民对长护险的了解都不多。”为了打通这“最后一公里”，王祯第一时间在村里、乡里开起了政策宣讲课，让长护险在基层的推广拧成一股合力。借助医保局的“焕然医新”项目，她还将专业的医疗志愿团队引入山区，为重度失能家庭开展家属减压活动，并上门指导家属如何专业地给老人翻身、排痰、清洁。王祯说：“我们做的这些，就是希望政策的温暖，能一丝不苟地覆盖到每一个需要的角落。”

这份“上门”的担当，是宁波医保干部推动长护险工作落地落实的一个“缩影”。在她身后，是一支心系群众、担当实干的医保队伍。近年来，全市医保部门连续三年开展“走亲连心·解忧帮困——失能人员大走访”活动，他们带着本子、揣着真心，和村社干部一起，走进失能人员家中，走到失能人员床前，面对面倾听群众心声，实打实察看服务成效，在走访中感知民生温度，在服务中找准改进方向，真正让长护险成为人民群众获得感、幸福感、安全感的坚实保障。

深入肌理的温度，最终汇入了宁波的城市文明底色。这座城市，曾成功蝉联全国文明城市“七连冠”、连续16次获评“中国最具幸福感城市”，如今用长护险的实践，生动诠释着“老有颐养、弱有所扶”的民生承诺。

从2017年的破冰探路，到2023年的全域推行，再到如今“国家长护险制度转型示范城市”的使命在肩，宁波以“全域化筑基、专业化赋能、数字化提效”的实践路径，为全国长护险制度建设提供了可复制、可借鉴的样本。

长护这条路还很长，宁波将持续扩大农村及偏远山区服务覆盖，加快长期照护师职业资格认定，深化产业协同、打造“宁波长护”服务品牌，让这束民生微光，照亮更多人的岁月长途，实现“让失能者有尊严、让照护者有价值”的民生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