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红
村庄的夜晚,一片岑寂。
自鸣钟“铛铛铛”地敲过九点,一声“梆”的竹梆敲击声从屋后的小路上传来。重重响亮的一声后,又是好几声有节奏的不紧不慢的“梆、梆梆”声,一下又一下。接着,一个苍老而高亢的声音传过来,“家家楼上楼下,灶口地缸,火烛小心。前门后门,门闩落进……”梆子声有力而沉缓,呼叫声清越而嘹亮。他把“家家”念成家乡的土语“咯咯”的音,让沉睡在黑夜褶皱中的村庄,更显夜气清如许。
这是敲更阿伯在敲二更了。敲二更,是九点钟,他必是从屋后的田塍小路上巡逻过来的,母亲说他时间拿捏得分秒不差。这是我们宁波乡间的习惯,每年霜降或立冬过后的夜晚,就要开始敲更了。
母亲还在灯下做针线,闻声捻亮灯芯,端上窗台。一灯如豆,刚好照亮了“跑道头”与石板路相连接的那一大块长方形的起翘石板。这起翘石板,在很久以前是为了防止盗贼进来而特意铺设的。但常有调皮的小孩,把起翘石板下面垫的几块小石块抽去,人踩上去,起翘石板就会侧翻。
母亲唯恐敲更阿伯有什么闪失,每晚小心地用火油灯为他照亮。敲更阿伯也必在“咯噔”一声踩上起翘石板时,又接连敲响好几声竹梆,似在回应致谢。
敲更阿伯以前是戏剧团里的武生演员,在一次乡间演出时,简陋的戏台子塌陷,他为了保护台上的几位女演员,自己受重伤毁了容,脚也跛了。
村里人都说,有阿伯在敲更,心里安定踏实,可放心睡个安稳觉。路过那些儿女不在身边的独居老人的家时,阿伯定会在他们门口多敲几声,看看灶间是否有火光,院门是否关紧。有些喜欢玩牌的小伙子聚一起打牌,三更后还不歇,阿伯会一直立在门口,接连地敲梆和呼叫,直至他们散伙回家。
在漕嘴底有一户人家,每天三更时分,阿伯敲梆到黑漆小木门边时,“咿呀”一声,会出来个身材瘦削的女人,端着一只饭碗。女人双手捧碗,递给阿伯。阿伯用双手接住,送往嘴边的往往是一碗在火缸里焐得热热的豆板粥,或是剔核除皮的红枣粥。默默地,彼此间没有一句言语。阿伯喝完,就“梆”地敲一下,转身离去。
这个女人,就是“戏文阿姆”。以前和阿伯在同个剧团做戏,专扮花旦、青衣,也会来几下刀马旦,是个台柱子。就是在那次戏台塌陷时,全靠武生把她们几个护住救下。武生毁容,离开了舞台。她也果断地离开了剧团,追着来到武生的家乡,心心念念要嫁给他。无奈犟脾气的武生坚决不答应,说会误了她的终身。
可是,后来敲更阿伯又一次受了伤。那年冬天,生产队的仓库里堆着从外地买来的好几麻袋粒粒饱满的稻谷种。正是青黄不接农家断炊的艰难时期,敲更阿伯每晚分外认真地在仓库附近不停巡逻。
月黑风高天,三更刚敲过。有几个小子从黑暗中窜了出来,把阿伯团团围住,对他拳脚相加,命令他速速离开仓库门口。阿伯本有一身好武艺,怎奈在黑暗中,他听到他们互相叫着名字,听出有几个是本分人家的孩子。他心软了,出手也就软了,只是不停地讲道理给他们听。
他们哪听得进,任由几个陌生口音的人疯狂地推搡阿伯,拳打脚踢。阿伯忍着重创,护住了仓库的门,没让他们撬门进去。
待到村里人闻讯赶来,阿伯已是受伤严重,口吐鲜血,昏倒在地。村里人把那几个坏小子揪去派出所投案。
“戏文阿姆”再一次当着村里众人的面,说从此后一定要与阿伯结为夫妻,长相厮守,照顾他……
几十年过去了,那在乡间屋巷小弄和阡陌原野中的孤独身影,那“梆、梆梆”的敲更声,已化作一缕轻淡的乡愁,长久萦绕心头。
只是,故园再无此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