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
在我国,梧桐是一种祥瑞之木、诗词之木、节气之木。
俗谚有云:栽下梧桐树,引得凤凰来。凤凰为祥瑞之鸟,梧桐自然就是祥瑞之树了。
最早将梧桐与凤凰联系起来的是《诗经》,其《大雅·卷阿》有云:“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而将二者关系直接挑明的是《庄子》,其《秋水》篇有一段论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此处鹓雏,即凤凰之一种。庄子以凤凰“三不”之语,隐喻自己的高尚人格。
本文所言之梧桐,不是玄参科的泡桐,也不是大戟科的油桐,更不是悬铃木科的法国梧桐,而是特指锦葵科梧桐属的一种高大落叶乔木。因幼树树皮呈青绿色,梧桐又名青桐、碧桐。
梧桐树干通直,树形清朗,伟岸挺拔,加之与凤凰的关系,常成为诗人吟咏的对象。如李白以“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抒发了其孤高不遇之志。白居易的“四面无附枝,中心有通理”,表达了其立身当如梧桐般正直独立、不蔓不枝的个人操守。王安石更以“岁老根弥壮,阳骄叶更阴”,比喻改革者的坚韧不拔。
梧桐表征祥瑞,而又叶大荫浓,成为古人院落必栽之树。但因其柄长叶宽,容易招风,且雨打清脆,半夜未眠之人,听之不免更添愁绪。于是在一些词作中,梧桐夜雨几乎成了表达寂寞、悲秋、别离等情绪的标配。李清照的“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无疑是最著名的句子。赵长卿的“雨滴梧桐点点愁。冷催秋色上帘钩……怀人千里思悠悠”,和前句意思,庶几近之。
“梧桐叶落,天下知秋”,是妇孺皆知的固定用语。因为这八个字,“梧桐叶落”成了立秋的代名词,梧桐成了节气之树。但此一论断在江南能成立么?恐怕还有待观察。
在宁波,梧桐并不常见,中山公园、鄞州公园有几棵,然树高枝远,观察不易。而在海曙区西湾路上,行道树用的居然全是梧桐树,不由得让人佩服当年城市管理者的高明。他们既给市民留下了一条颇具特色的景观道路,也给植物爱好者创造了一个近距离观察梧桐的好机会。
2016年,我还住在西湾路附近的人丰小区。从当年四月到十二月,我不时带着相机,在梧桐树下驻足、徘徊、仰望,留下了几百张图片,不仅初次观察了梧桐的生长变化,也摸清了它在江南物候中的对应节点。
以时间为经,以梧桐生命史关键节点为纬,向读者诸君报告我的观察所得,一起跟着梧桐,再次走过四季。
相对而言,梧桐属于一种“不知春”的树。一月至三月,当玉兰、海棠、桃、李等树木次第花开互相争妍之时,梧桐却不动声色,枝丫一直光秃秃的。直到清明过后,它才开始萌动。4月9日,我拍到了其枝头绽出的第一批新叶。
陈淏《花镜》曰:“皮青如翠,叶缺如花,妍雅华净,新发时赏心悦目,人家斋轩多植之……此木能知岁时。清明后,桐始华。”这段文字,描述梧桐之美非常传神,但有一字不妥,如将“桐始华”改为“桐始叶”,就非常精准了。
在古汉语中,“华”通“花”,“桐始华”三字,容易让人以为梧桐清明开花。其实,宁波清明开花的主要是泡桐,而油桐开花要到谷雨节气,等梧桐开花之时,已经六月了。
6月9日,端午节,梧桐那些初萌小叶已充分展开,满树绿云。叶间开始挺出一个个三四十厘米长的米色大花序,树冠如覆白雪。含苞之花,圆如小球,细如棉签。得风气之先者,已初开一朵两朵。
6月21日,夏至,梧桐树上已是韶华胜极,繁花迷人眼。但花在树上,很难够着。好在它们和油桐一样,均为雌雄异花,且雄花授粉之后随即凋落。
细观手中梧桐花,发现不论雌雄,均有花无瓣。保护雌雄蕊的,主要是萼片,花苞一旦打开,萼片裂成五条,均向后翻卷,有些萼片还会变红,把花序点缀得五彩缤纷。
7月7日,小暑。梧桐雄花凋尽,花枝已空。完成受精的雌花,则发育成“五指捏拢、指尖相连”模样的幼果。我摘下一个,捏了一下,有液体充盈其中,滋养着内中的幼果。日子一天天过去,五个“指头”慢慢张开,变成了张开的“手抓”,又像工程机械上的抓斗。
7月22日,大暑。梧桐树上出现了一簇簇类似“猪耳朵”一样的东西。细细一看,原来是孕育果实的心皮展开了。在扁舟般的心皮边缘,各缀有2-4粒豌豆般的梧桐子。梧桐至此算是有子初成,小得圆满了。
8月17日,立秋之后的第十天。我再次经过西湾路,一惊,绿色树冠间怎么有那么多黄叶?才盛夏呢!细细一看,原来是那些心皮变黄了,远看的确像变黄的叶子。真正的叶子,正绿着呢。缀在边上的果实也变黄了,表皮褶皱,这是成熟的标志。据说梧桐子炒熟可食,味道不错。我没吃过。
从九月至十一月,每个周末去宁波工程学院大操场跑步时,总会绕道西湾路回家,带点食材或点心回家,顺便看看那些梧桐。它们的叶子一直是绿色的,直到十一月底,才渐渐有点变黄。
11月22日,小雪节气,江南仍是一番深秋景象。此时的梧桐树上,有的叶子已稀疏,有的还有很多叶子。而陈淏《花镜》却曰:“立秋是何时,至期一叶先坠,故有‘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知秋’之句。”
从以上观察来看,古人所谓“梧桐叶落,天下知秋”,在江南基本对不上。陈淏自号“西湖花隐翁”,由明入清之后,他主要隐居杭州读书种花自娱。按理,杭州与宁波的节气物候,基本一致,但陈淏仍然照旧写来,说明书中不少内容并非亲身观察所得。
尽信书,不如无书,哪怕是像《花镜》这样的优秀著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