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泥炉

过去,很多人家都有炉子相伴

虞燕/文 侯美芹/摄

奶奶收集了几编织袋落叶和刨花,搬进来搬出去,脚上一双灰色一字扣布鞋频繁地踩踏地面。在晴好无风的日子里晒了又晒后,爷爷说,行了,已经干得一点就着了。奶奶这才扎紧袋口,堆在小屋的墙角。生炉子可得靠它们了。

泥炉子圆墩墩的,像只倒扣的陶钵,底下留着月牙形的风口,炉身斑斑驳驳,显示炉子有些年头了。夜晚不用时,别人家的炉子都扔在屋檐下或院子里,奶奶却当宝贝似的,从不让它在外头过夜。早晨一推门,就能见到泥炉蜷在饭桌前,像一只温驯的还未彻底睡醒的土狗。

奶奶常在傍晚生炉子。暮色四合,她拎泥炉子出了门口,至小河边,放下,伸出手臂感受风向。随后,“嗤”地划亮一根火柴,用微曲的手掌挡风,凑近干树叶和刨花,小火苗甚是活络,一下子就窜了过去,并顺势蔓延。奶奶持根火棍子,在炉膛内拨来拨去。起先,青色的烟不大听话,四处逃散,捣蛋了一会儿才统一行动,袅袅上升,最后,跟灰蒙蒙的天混为一体。等明火逐渐减小或消失,木块上出现白色灰状物,奶奶便拎炉子进屋。她稍显肥胖的身子迟重了些,右肩略往下倾斜,迈过门槛,步履有点摇晃,脑后的发髻颤动得厉害,让人担心它会突然松散。

奶奶的小屋里,充盈着各种食物的气味,咸鱼、臭冬瓜、酒酿、芦稷饼、苋菜股……那杂糅的味道,是静态的,绵长的,让人莫名心安。而泥炉上,散发着热气的味道,是灵动的,善变的,勾得人挪不开脚,像被无形的丝线牵住了。经炉火的煨炖,寻常食物突然有了一种别样的悠柔的醇香。无论煮红薯饭、南瓜粥、蔬菜羹,还是煲各类海鲜和肉类,香气总会在屋子里暖暖地氤氲开来,将我们团团围住,小小的我产生了晕乎乎的幸福感。

奶奶擅做“酒淘肉”,为岛上的传统美食,一般人家一年只做一两次。“淘”是本地的俗语,意即用文火慢慢炖。酒淘肉以五花肉和鸡肉为主材,配以黄酒、冰糖、黑枣等一同熬煮。奶奶慎重地拿出了那口浅咖色砂锅,锅底与锅身略有熏黑,但整体依然油润亮泽。所有食材入锅,盖上锅盖,端到泥炉上。

“淘”有讲究,前头宜旺火。奶奶握着火钳子拨了一通煤球后,坐在小竹椅上来回挥动蒲扇,她鼓鼓的肚子把斜襟衫撑得紧绷绷的,椅子似乎受了折磨,不断发出“吱扭”声。这只手扇累了,就换另一只手,人工风“呼呼呼”,红红的火苗像舌头舔着砂锅底,直至有酒香从锅沿与盖子缝隙里钻出来。之后便省力了,只要炉内的火不熄灭,便任其无赖似的跟时间较着劲。奶奶腾出手来做其他事,比如缝补、拣菜等,均在近旁,她必须将炉子上的那锅东西圈定在自己视线范围内,不然怎可安心。

酒淘肉为滋补品,小孩儿不宜多吃。奶奶便说,少喝汤,吃些肉无妨的。谁要喝汤?我们就爱吃肉啊,香甜软糯,肥甘厚味,恨不得把碗都吞了。这副馋相让奶奶不忍,每每放弃原则,那就再添点儿。

父亲出海回来,时不时捎些海鲜,眼睛贼亮的鲜鱼,还有晒得香喷喷的鲞类,海上的风与日头最适合制鲞。然后,爷爷就会在泥炉上架起金属网子,烤海味。带鱼、马鲛鱼等洗净,切段,在酱油里腌制一下,稍大的鱼鲞斩成几份。我、弟弟、堂弟帮不上忙,只会屋里屋外进进出出地瞧热闹。奶奶蹲在炉子旁,边干活边笑盈盈地望向我们。待海鲜们在网子上“嗞嗞”地冒烟,海味特有的鲜香裹挟着烟熏火燎的气息充满整个屋子时,我们瞬间安静了,仿佛泥炉变成了磁铁,专门牢牢吸住小孩儿。

父亲用筷子翻动网子上的食物,爷爷把小桌子挪向炉子,奶奶在桌上摆了几样小菜,三个小孩的眼睛则随着父亲的筷子转。父亲给奶奶和自己各倒上黄酒,喝着,烤着,聊着。不沾酒的爷爷从父亲手里接过了筷子,翻几块,瞅瞅我们,呵呵地笑。我的注意力转向了爷爷的皱纹,托着腮数他额头上小溪似的皱纹,一条,两条,三条……

我们仨的碗里,食物越堆越多,个个吃得咂嘴舔唇。热腾腾的烟火气里,父亲和爷爷奶奶的脸庞一会儿朦胧一会儿清晰,他们的对话犹如从山那边飘过来,忽远忽近,时断时续。

冬日,南方的阴冷丝丝入骨,泥炉的工作频率更高了,只要有食物“咕嘟咕嘟”煮着,爷爷奶奶的小屋里便荡漾着暖意。有一阵子,奶奶天天熬白米粥,熬到浓稠的那种。我坐在小杌子上,一手执自制的小扇子,往泥炉的通风口随意地摇;一手翻小人书看,一页又一页。小人书轻压于大腿,墨绿色的灯芯绒裤子温柔地拥着它。炉里的火光一跳一跳,木片毫无规律地“啪啪”响。米粒在小锅里翻着跟头,绵密的气泡破裂,释放出稻谷最原始的清香,渐渐地,化作了一汪玉色的月光。我的整个身子被一股暖气托着、包着,脸上隐隐灼热,屋外的寒冷肃杀就像在遥远的梦里。

有一回,弟弟贪嘴,偷偷往炉膛里塞了几个红薯。没过多久,炉火陡地暗了,泥炉“咔”地裂了道缝,好似一种严重的警告。我们吓得不知所措,奶奶不恼,舀起一瓢水浇灭了火星子。瞅瞅、摸摸那道裂缝后,说让爷爷修补修补就行了。

此后,泥炉上多了一条“伤痕”,微微隆起,细细蜿蜒着,像爷爷奶奶脸上的皱纹。奶奶拍了拍那条“伤痕”,对着我们笑,“看,不碍事吧,保证还能用好多年呢。”

那时的我真的以为,泥炉会一直在,烧炉子的人也会一直在,这样美好的时光会长长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