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船埠头轧出人

赵淑萍

“航船埠头轧出人”这句宁波老话,外地人听了常常会误解,以为是指码头上人潮汹涌、摩肩接踵,甚至有人被挤落水。其实不然,它是说住在航船埠头附近的人,反倒容易耽误航班。就像我们参加会议或活动,路远的人常常提前到,近在咫尺的却总掐着点儿来,有时还迟到,优势反而变成劣势。

我老家在慈溪,也曾住埠头边上。小时候,航船埠头就是除集市外最热闹的地方。我家门口的这条河,南起余慈界,南北贯通整个周巷镇,河上每天船来船往。载客的汽油船,船身被漆成绿色或蓝色,船头也显得庄重、美观。运货的柴油船,船尾装着柴油机,开动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还有大大小小的水泥船、木船。河面很宽,并排容得下两条大船。我童年的一大乐趣,就是站在航船埠头,看水里的船,看船上的人。

汽油船一到,一大群人涌上岸:有老人和带着小孩的妇女,有扛着大包小包的男人,也有衣冠楚楚、一看就知道在场面上跑的人。这时,卖麦芽糖的、卖糖葫芦的、卖甘蔗的趁机吆喝,整个埠头沸沸扬扬。风大的日子,拉纤的人从岸上走过,敞开的单衣在风里猎猎作响。船上的人也没闲着,逆着风拼命摇橹,嘎吱嘎吱,生动得很。有时候,远处传来锣鼓声,原来是送新娘子或嫁妆的喜船。那一件件崭新的器物上系着红绳或贴着囍字,岸上的人便七嘴八舌,议论起妆奁的厚薄。有一次,一条大船开过,锣鼓声整齐响亮,满船的年轻人齐齐佩着大红花。“知识青年下乡了!”有人在喊。多少年了,那一幕鲜明而热烈,恍若眼前。

站在埠头,我看过一船船的榨菜运出去,也看见水泥、黄沙一船船运进来。有一次,不知从哪里运来一船大毛笋,买的人多,边挑边剥,笋壳扔了一地。几个精明人开始捡笋壳,因为笋壳里那玉白的一截,洗洗能下锅煮汤。孩子们看大人样,也捡得热火朝天。

小孩子喜欢在航船埠头扎堆,因为候船的人会在桥上、河埠头丢下纸烟壳、火柴盒之类,运气好时还能捡到一两分硬币,真是如获至宝。船一开出,埠头就完全属于我们了,我们蹲在埠头边,用烂泥捏“汤圆”“蒸饺”。大孩子们还玩纸牌,比大小,玩到最后常常斗嘴、打架……

坐汽油船对孩子来说是件非常美妙的事,船舱里常常热闹非凡。有妇女在织毛衣,那时毛线大都是旧的,是拆了又织的那种,还有的在纳鞋底。老太太们如果结伴而行,一路都絮絮叨叨地拉着家常。孩子们则趴在窗口,看岸上的风景往后“跑”,看船过处河水被“推”开溅起的水花。有时,船里还有唱滩簧或越剧的,唱毕,大人们会投一两分钱给那些“演员”。我们那一带唱的多是余姚滩簧,也就是姚剧。

要说“航船埠头轧出人”,我家还真碰上过一次。那回说好去外婆家,妈妈在屋里忙活。我一听见汽油船的声音就喊她:“船到了!”她头也不抬:“还早呢。”不多会儿,我跑出去看,已经有人上船了,就赶紧跑回去催她。她这才应了声“好”,进屋去收拾东西。听到汽油船的哨子声,我们忙赶过去,船刚刚离岸。我气得直跺脚,埋怨妈妈。妈妈安慰我:“上午去不成,还有下午一班呢。”

后来,我到宁波工作。宁波通江达海,水网密布,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宁波城区就有五个内河航船埠头:城东的大河头、新河头,城南的濠河头,城西的接官亭船埠,以及城北的三宝桥船埠。这些都是上规模的大埠头,自然热闹非凡,非乡村小埠头可比,但坐船的乐趣是相通的。据老宁波回忆,当时航船上也有盲艺人唱新闻。而且,濠河头还有夜航船。航船穿行在两岸的豆麦田地间,耳畔蛙噪虫鸣不绝,还能在船上看月光流泻呢。

如今,航船埠头的辉煌已经成为过去,那些喧腾的场景只能在老人们的记忆里追寻。但是,“航船埠头轧出人”这句话还在警示世人:即使占尽地利,也不能大意、松懈,真正的从容,不在脚下的距离,而在心里的时刻表。

2025-09-15 1 1 宁波日报 content_235919.html 1 3 航船埠头轧出人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