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经典的重构与叩问

——方旭版《骆驼祥子》观后

《骆驼祥子》剧照(图源宁波大剧院微信公众号)

大幕拉开,几十辆黄包车倒悬舞台之上;灯光渐暗,十五个车夫拉着车从地平线上奔来。这一刻,老舍先生1936年的文字穿透时光,在导演方旭的舞台上骤然鲜活。

在2024年“壹戏剧大赏”中,方旭凭《骆驼祥子》斩获“年度最佳导演”奖。

孙雁冰

重“读”祥子:经典文本的跨时代体悟

初中课本中的《骆驼祥子》,常被概括为:“反映了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城市底层人民的悲惨生活,揭示了不合理的社会制度对劳动者的压迫。”祥子,则被简化为苦难的符号。然而,真正体会那具肉身如何在希望与碾轧间反复烧灼,往往要待我们步入社会多年之后。

方旭执导的话剧《骆驼祥子》,深刻诠释了原著精髓。地道的京腔台词复刻了老舍的语言艺术,精妙的舞台设置具象化了那个“吃人”的旧社会。其独创的叙事结构,更将聚光灯牢牢打在祥子这个绝对主角身上,让我们隔着时空读懂了老舍深藏于字里行间的悲悯。我们不忍苛责这个最终失去一切的悲剧人物,却无法否认,其悲剧既是时代重压的产物,亦源于自身的认知局限。

祥子勤劳朴实,却囿于狭隘僵化的认知。他回避社会运行规则,将“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洋车”视为脱离苦海的唯一路径,将“有车=独立=尊严=幸福”绝对化。这导致他的奋斗建立于脆弱的理想主义沙丘之上,一旦核心目标崩塌,精神随之溃散。每一次重击都将他推向更深的绝望与麻木。他无力从失败中汲取教训,无法调整心态寻找新生意义,只沉溺于更深的自我怀疑与怨天尤人,直至彻底放弃。

更深层的原因是,祥子以“要强又要脸”来掩饰内心的无力与无能。这在对待情感的恐惧与排斥中尤为凸显:面对虎妞的引诱,他更多地感到被占有与剥夺自由,沉溺自怜,缺乏对婚姻责任的担当;面对小福子的真情,他虽心向往之,却惧怕其家庭拖累,最终落荒而逃,不敢承担。

课本的文字终需生活来注解。今日再看祥子从“要强”走向“苟活”,依然心痛。个体的认知往往难以超脱其时代,每一代人都有其难以挣脱的“黄包车”。

重构“祥子”:小说文本的舞台化转译

经典小说搬上话剧舞台,关键在于能否提炼出“戏味”。导演方旭面临双重挑战:如何让老舍笔下沉默的“闷葫芦罐”开口?如何在观众已知结局的前提下,牢牢牵引其注意力?其答卷堪称精彩。

时间是导演手中的魔方。方旭打破线性叙事,消解观众作为旁观者的“优越感”,促其沉浸,又在关键节点让时间交汇,将观众拉回“旁观者”视角,引发抽离与反思。他大胆利用观众的“全知全能”,让老年祥子始终静坐舞台一隅,与观众一同回望自己的前半生,甚至不时出声预言命运——当青年祥子跪地擦拭新车,眼中燃着星火,老年祥子冷然道:“拉自己的车?梦罢了!”当中年祥子失去所有,脊背佝偻如弓,角落里的声音再次响起:“要强和要脸是两回事。”这制造了强烈的“间离效果”,巧妙替代小说中的海量心理描写,既填补了祥子的“沉默”,更凸显其奋斗过程的徒劳与荒诞。

耐人寻味的是,老年祥子并非纯粹的旁观者。当祥子得知小福子死讯后彻底崩溃,老年与中年祥子在台上完成灵魂交接,成为告发阮明换取六十块钱的亲历者。小说中的阮明,曾是祥子敬重的曹先生的学生,后因私利告发恩师,间接导致祥子遭遇第二次重大打击。小说尾声,组织车夫对抗电车的阮明被祥子告发而遭枪毙。话剧对此前因后果着墨不多,仅借祥子得知阮明死讯后的自我安慰与胡言乱语,让老年祥子与阮明形成残酷对照——他们同样变质扭曲。此刻,舞台上的祥子彻底蜕变为小说结尾的“个人主义的末路鬼”,他对自己的背刺让此前对青年、中年自我的评价瞬间被打上疑问。作品超越了共情奋斗的悲壮,在刺痛观众的同时,开辟出更深的反思空间。

空间是舞台特殊的寓言。导演构建了一套独属舞台的写意符号,将无形的“命运大手”视觉化。倒悬的黄包车是核心图腾,象征祥子的“命”——既是赖以生存的“命根子”,更是任人宰割的“命运”。倾斜30度的舞台是他攀爬命运的陡坡,不断转动的巨型车轮则是具象化的“命运轮回”,将他死死压覆于地。舞台调度亦丰富宏大,北京城的里外、时间的流转、幽深的院落、生死的距离,皆在转场间如画卷般徐徐展开,重现1930年代的市井烟火。

重现“祥子”:群体处境的性别祛魅

“全男班”是方旭版《骆驼祥子》的重要标签。剧中“女性角色”众多,每一次变身皆“丝滑”入戏。这并非噱头,实为对人物处境的深度解构,引导观众剥离性别表象,关注人类共通困境本身。

虎妞,现代文学史上耀眼的异数。她摒弃传统女性的温良贤淑,精明强干。她对祥子的感情,既是枷锁,亦是世间难得的真挚。然而,即便她勇于抗争、追求幸福,终因自身局限与外界重压,无法掌控命运走向毁灭。男演员赵震饰演的虎妞,不求形似,重在神髓。眼见得一个穿对襟短褂的车夫踩着锣鼓点登场,叉腰抖腿粗嗓门,猛然间犹如川剧变脸般变成了桃红马褂和大辫子,“虎头虎脑”“又黑又壮”的形象跃然眼前,耿直生猛有度,柔情自然流露。剥离“女性特质”的生物学枷锁后,角色自带审视距离,将人类共通的绝望作为一种客观处境呈现。如果说祥子的困境是“执着于要强又要脸”,虎妞的困境则是“把命运交给他人”——这是她被执念生子的父亲规训的结果,更是畸形道德与男权绝对核心的旧时代规训的恶果。

小福子与虎妞看似两极,实则同陷“把命运交给他人”的牢笼。虎妞需他人装点“门面”,小福子则需他人成为唯一“依靠”。她们一者有勇有谋,一者勤劳坚韧,却同样在社会结构的绝对压迫下丧失主体性。

回望祥子、虎妞、小福子,他们并无本质不同,皆在幻灭、迷失与异化中挣扎,同为权力结构中的困兽,共面现代性困境。正如马尔库塞在《单向度的人》中所言,单向度的人丧失了否定、批判与超越的能力。他们不仅无力追求别样生活,甚至丧失了想象另一种可能的能力。

当经典从教科书走入剧场,《骆驼祥子》让孩子们得以目睹鲜活的经典文本,成年观众则完成了从“知识接收”到“体悟反思”的仪式。谢幕时,导演方旭携演员走入观众席,正如他说的,“再好的戏剧,台上只完成一半,另一半是台下的你们完成的”,经典的意义不在其本身,而在读者(观众)的阐释中完成共鸣与重构。

2025-08-25 ——方旭版《骆驼祥子》观后 1 1 宁波日报 content_232150.html 1 3 对经典的重构与叩问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