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越剧简史

■周含

读幼儿园大班的某一天,我旷了课。这种事情本来没什么,我可以在外婆家扮演一只小猪,吃吃睡睡,我妈会在中午赶回来看我一下,然后亲亲我,去赶下午的班。

但是那天有些不同。下午1点多,停电了。在核电还未完全就位的20世纪90年代,停电很常见。只不过今天的电,停得很不是时候,外婆因此看不了浙江电视台下午的越剧戏文《劈山救母》。

故事情节外婆断断续续说过,每次都是以“你看这个小宁噢”开头,多年后我才对上号,电影《宝莲灯》就是小时候跟外婆刷过的《劈山救母》啊。

外婆挺沮丧。一个中午的期待,在安静的房间里落了空。她无聊地一个人侧身躺着。

我想为外婆做点什么。但像我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屁孩,发不了电,也指挥不了供电所,阻止不了浙江电视台此刻演着我外婆忖了半天的戏文。

好,我只能自己动手为外婆“画戏”了。我拿出马利牌蜡笔,在白纸上一张接着一张画。第一张是沉香出发去读书。第二张是沉香举着宝莲灯。第三张是沉香和圣母妈妈手拉手。第四张、第五张……越画越多,越画越脱离剧情,但是我创作得很过瘾,画出了幼儿导演的勤奋气质。但凡当年父母能灵机一动,横竖应该送我去学学美术,天才总是孤独而短暂的,算了算了。

外婆在房间听我在隔壁絮絮叨叨,起来看个究竟。当我把自己在幼儿园“毕生”所学的美术作品送到她面前,外婆又惊又喜,简直要落下泪来。

她一张张欣赏起我笔下的《劈山救母》,虽然画得鸡零狗碎又抽象晦涩,但是这份孝心,绝对和沉香有得一比。外婆当场宣布我是全世界最好的外孙女。一场由越剧启蒙的现代化家庭教育结出了第一颗胜利的果实。

晚饭时,电来了,家人们也回来了。外婆向大家展示了我为她精心制作的越剧小人画,说:“你看这个小宁噢,真的是太孝顺了,知道我看不了电视,就画出来给我看噢。”

这个事件,是我作为一个小孩在家庭生活里的高光时刻,也标志着越剧艺术对我的启蒙。

在舞台上的越剧是扁的,离得又远,外婆带我去看戏文的时候,我常常会打瞌睡。有时候还需要站着看,过年在姜毛庙人挤人的现场,我那么矮,只能看到前人的屁股和腰,有时候我的头发差点被香烧掉。唉,怎么可以这样啊,我可是幼儿园就开始创作的小小艺术家啊。外婆,我不想去现场了。

比起嘈杂的环境,我更愿意在电视机前看越剧电影《五女拜寿》。这部电影集结了茅威涛、何赛飞、何英、方雪雯等当年浙百的最强小花,和泰斗级编剧顾锡东老师。当然这些小时候都不明白,只是跟着外婆一起看得如痴如醉。印象深刻的很大原因,可能是外婆说扮演杨继康的董柯娣,也是象山人。

里面台词风格,有趣带劲。比如——翠云说,三姑爷可不像绣花枕头一包草,时来运转必中状元。

夏莲说,他中状元,你挖掉我一双眼睛。

翠云说,你敢打赌。

夏莲说,你看中这个叫花状元,给他做小老婆好了。

网感一应俱全,就算放在今天看,写得也是十分精彩,难怪会成为越剧电影的一代经典。

外婆说,这样的越剧电影每天可以看个10遍。我觉得这个故事就算不是越剧,也是很好看的,还因为越剧,电影才更好看了。多年后在KTV点歌,我还会翻到无人问津的戏曲,找到《奉汤》选段,播一播原声,暖肚汤一喝,一秒回到小辰光。江南基因传承至此,也明白了为什么《新白娘子传奇》的戏曲范儿如此受喜爱。

台词解决不了才子佳人的困惑,必须眼波流转、娉婷袅娜起个范儿,荡气回肠唱上一段,才能明白此时此刻,情绪指数已经爆了表。

越剧好像也解决了影视审美的统一,从小对于女扮男装的祝英台,不管戏里戏外,都觉得毫不违和。所以后来看到《新白娘子传奇》叶童扮演的许仙,也能完全入戏。甚至,这种女班的配置,更有一种传统美学的和谐力和古朴感。

真是吾辈之幸。

2015年的某一天,我在办公室突然哼唱了《一鸟九命》主题曲的第一句“一只小黄雀”,对面坐着前来挂职的黄朵朵妹妹,瞬间秒接了一句“害了九条命”。我们两个大眼瞪小眼看着对方,愣了足有三四秒,最后,猛地爆笑出来。这场景,基本属于“多年失联的战线同志突然记起了接头密语”,或者是“苦练神功不成的愣头青灵光乍现了某句咒语”,总之那瞬间,真的可以回忆一辈子。

对于越剧电视连续剧的集体回忆,也许只有浙江“80后”才有记忆保存。浙江电视台在20世纪90年代拍了很多“很浙江”的电视剧,越剧就是其中的选项。

除了《一鸟九命》,我还特别喜欢《天之骄女》,其中王滨梅老师扮演的高阳公主,让我叹为观止,她把公主的刁钻霸道偶尔又单纯直接的复杂形象演活了,那时候恨不得伸手进电视机“扭”她的脸。另外还有李丽老师扮演的燕娘,不卑不亢,又聪明又稳重,也让人多年难忘。

可惜那段时间,老年戏迷对艺术的追求不那么狂热了,爱看越剧的外婆被身边的麻将朋友吸引了。外婆和我对越剧的热爱,差距越来越大,我也开始问外婆,以后都不看戏文了吗?

外婆一放筷子,义正词严地回答:“等我百年之后,你们记得给我带一盒(咽了咽口水)麻将去!越剧怎么带啦?要么……只有我在那边等越剧十姐妹来做戏文嘞!”

外婆真是一个狡猾的戏迷。

外婆不知道,我早就过上了磁带生活。1995年,我在Walkman里塞入一张《滑稽越剧哈哈笑》,以掩饰爸妈以为我在认真听的人教版“英语听力”,可实在控制不了某些时候笑出猪叫声。

“怎么英语就这么好笑吗?”所谓滑稽越剧,大概在20世纪80年代,喜剧开始大行其道,有人把滑稽戏和传统越剧嫁接在一起,如果说是艺术品种,那是既独特又流行。

不得不说,我爸还是紧跟时尚,抢到了这盘盒带《滑稽越剧哈哈笑》,当时基本等同于刀郎演唱会那种热度。

之后家里还买了《王老虎抢亲》《马屁精》(其他记不清了)新专辑的VCD。我记得在滑稽版《问紫娟》里,宝玉还是按照传统唱段问道:“妹妹的书稿今何在?”滑稽版紫鹃是吸了一口气,大声说:“鞋子袜子皮鞋铺盖,牙刷牙膏梳妆台,通通被我卖特啦哉!”

有次吃饭,我向外婆哼唱了这段。她停下咀嚼,皱着眉头看着我,想了良久才说:“林黛玉啦要爬出来哭嘞!”

外婆在2014年就走了。最遗憾的是,答应了外婆陪她在剧院看一遍《梁祝》,没能实现。越剧十姐妹有好几个比她走得还晚,外婆失算了。

麻将好像也没带,我也记不清了,外婆其实还不知道,我已经会唱好几个选段了。《沙漠王子·算命》是我第一个学会的选段。原因挺简单,男人也能唱得那么好听。

多听了,尹派那种柔中带刚的感觉十分入脑,比起徐派、张派那种高亢,尹派甚至有种通俗唱法的轻快感。尤其是最后一句“无意之中遇公主,公主的芳名叫伊丽”,这种回旋镖式的唱词,生生听出了一股爽剧的氛围来。

《何文秀·桑园访妻》是我第二个学会的选段。最早因为馋食体质,被唱词中的报菜名深深吸引:

“第一碗白鲞红炖天堂肉

第二碗油煎鱼儿扑鼻香

第三碗香蕈蘑菇炖豆腐

第四碗白菜香干炒千张

第五碗酱烧胡桃浓又浓

第六碗酱油花椒醉花生”

十来岁的小人,谁能抵挡住这香喷喷的六碗菜,我问外婆:“什么是天堂肉啊?”外婆说:“就是西湖旁边的猪。”我百思不得其解,问:“为什么西湖旁边的猪就是天堂肉了?”外婆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可惜,我从来没见过西湖旁边的猪。

如今已是2025年了。

2025-06-09 1 1 宁波日报 content_218273.html 1 3 外婆的越剧简史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