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燕

一根粗细适中的绳子，结成个圈，手指与之纠缠不休，压、挑、勾、翻、撑、穿、拢、扣、绕、放，这指尖的舞蹈，编出了无尽的花样。“愈出愈幻，不穷于术”，怪不得古人称翻花绳为闺房之绝技。

翻花绳的绳并不讲究，毛线、尼龙绳、棉纱绳等均可，实在没有，从织网的姑娘、婶子那儿剪根网线下来也能用。此游戏分单人翻花和双人翻花。绳圈套于双手，十指灵活协作，翻出降落伞、飞机、五角星、织布机、蝴蝶、电视机等，翻完一个，还原，再翻其他。这种单人翻花的好处是，可选择自己便于掌握的类型。但我们最常玩的是双人翻花，一人以手指将绳圈编成一种花样，另一人用手指接过，翻出不同的式样，相互交替，直到一方翻不下去为止。你手指上造出座大桥，我一接，成了渔网。你来我往，穿绳走线，谁也不甘示弱，面条、牛槽、酒盅、轿子、双十字……花式由简入繁，又化繁为简，千变万化。玩游戏者，或游刃有余，或山穷水尽，或有惊无险，一根简单的绳子，挑翻出了充满变数的世界，让人着迷。

我的兜里常揣一根绳子，课间、饭后、放学路上、走亲戚时……都可以见缝插针地即兴娱乐。不相熟的两个小朋友，一见绳圈，便心领神会，一头栽进纵横交错的线条里，眼、脑、手并用，各种花样争相绽放于指间。翻花绳的两人，既彼此刁难，又互相配合，都想翻出一个新颖复杂的花样惊住对方，但若一方盯着这个花样愁眉不展，另一方又会及时提醒、鼓励，让游戏顺利进行下去。两个翻花绳高手较量过一次后，往往便成了朋友。

夏日里，夕阳还流连于院子一角，我们已早早吃了晚饭、洗了澡。大人们正忙着洗刷、打扫、浇菜，离看电视还有蛮长一段时间，那就先玩自己的。这个时候的女孩儿大概是一天中最清爽漂亮的，擦过香皂，换上了心爱的花裙子，头发湿漉漉地披着。这样的我们，当然不宜玩捉迷藏、扮家家酒之类的游戏，会出汗，会弄脏衣裙，那么，翻花绳无疑是最佳之选。

若人数为偶数，正好，两人一组，两三组一起来；若为奇数，那就一人在旁等待，谁先翻不下去，自动让位。在翻花绳上，男孩儿一般技术欠佳，就是凑数的份。而有一个人，却是连凑数的资格都没有。

那个外号叫“小尼姑”的女孩住河对岸，她得绕一片田埂才能到我家，周边的人都知道她较鲁钝，学什么都慢，成绩回回倒数，就连翻花绳也没学会。每次，“小尼姑”眼巴巴看着大家翻，我们翻得兴致盎然，她在边上显得挺开心，咧着嘴，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那天，“小尼姑”嗫嚅着表示，想跟我们学翻花绳。旁边两个女孩说，“多看看就会了啊”。然后，便不再搭理她。“小尼姑”只好瞅向我，她的眼形细长且微微下垂，像两颗蔫了的黄豆芽。那一瞬，我觉得她有点可怜，便答应下来。她立马拍了下我的手，热情地嚷嚷，要以鱼子干回报我。

果真，之后“小尼姑”过来，都会捏串蒸熟的鱼子干。鱼子干鲜而香，吃了人家的嘴软，总要认真教一教。我让她先练习单人翻花，从简单的降落伞、蝴蝶翻起。她的手指白皙且肉乎乎的，还蛮可爱，只是不大乖，要么跟冻僵了似的，好不容易费劲弯过去，颤颤巍巍勾住，刚要穿出来，手指却突地直了，绳子弹回原位；要么互相闹别扭，不肯合作。比如翻蝴蝶，有个步骤是两手小指跨过绳子上方，穿过前面的小圆圈，再将最前方的绳子挑起后挂于小指。她倒好，小指一开始行动，勾着圆圈的中指就直接松开了。我“啊”了一声。她慌了，十指一通乱弹，绳子竟被打了个死结。更可气的是，历尽万难，已到了最后一步，只要转动下手，让大拇指朝上，图案就显现了。结果，她转动的时候，让绳从拇指上滑了出去……好了，前功尽弃。

好在，对于翻花绳，“小尼姑”还蛮上心，真正的绳圈不离手。有小伙伴嘲讽她学个翻花绳比造飞机还难，她不恼，也不脸红，自顾自翻了拆、拆了翻。我有时候急了，态度不大好。她就把眼睛一耷拉，嘴巴抿紧，但没过几秒，又嬉皮笑脸起来，眉毛一抖一抖的。没辙，继续陪她翻吧。

终于，“小尼姑”的手指像解了冻，变得柔软灵活起来。她挺得意，一进我家院子，迫不及待地晃起手里的绳圈，要跟大家玩双人翻。她的技术属于入门级，基本款花样还是能坚持几个来回的。和她玩时，我会尽量翻她能接得上的。旁边有大人夸“小尼姑”进步大，她摇起脑袋，轻快地甩出一句，“那可不，梦里都在翻花绳呢”。

很多人说加强手指活动可以开发大脑，翻花绳有益于学习。但好像在“小尼姑”身上并未应验，她翻花绳倒是愈加熟练了，而学习成绩还是一塌糊涂。到初一时，门门课分数个位数，索性上了一学期就辍学了，在家织网，跟着其母种地浇菜。我经常看到她出现在河对面那几垄地里，偶尔还高一声低一声地问我：“番茄要吃吗？黄瓜要吃吗？”

我没注意“小尼姑”是何时离开我的视野的。初三的日子过得紧锣密鼓，时间被挤压成干瘪的枯叶，一日日倏忽翻过。突然有一天，邻人提及“小尼姑”，说笨笨的人，胆子倒挺大，竟然跟人家退伍兵跑了……我惊愕良久，心里一阵怅然。

大概一年后，“小尼姑”又毫无征兆地站在了河对岸，她剪了短发，变黑了，胖了不少，无袖连衣裙因裹得过紧而皱巴巴的。我有点儿激动，喊了声“小尼姑”。她慢慢转过头，似乎是向我微笑了一下。

那几天，周遭的人变得甚是多话，围绕“小尼姑”议论来议论去。据说她是逃回来的，“小尼姑”学东西慢，男的认为她偷懒，打了她……因为割猪草不得法，“小尼姑”一刀劈在了自己手上，导致有个手指落下了残疾。听到这里，我的心颤了一下，我想起她白皙的肉乎乎的手指，想起她笨拙却努力翻花绳的样子……

不久后，男方找上门来认错，“小尼姑”躲着，不愿意跟他回去。她父亲掀了桌子。

“小尼姑”走后，我望着河对岸发呆。玩花绳时，面对他人编出的图形，我们的脑子迅速运转，是翻成这样还是翻成那样？每一次的选择，都影响接下来的走向。曾经，“小尼姑”不满足于那几个基本款，屡次要求学更精巧好看的花样，让自己多点选择。那她的人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