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红

山子是从北方的小山村，来到我们北仑城区的工厂打工的。

第一次过年回老家时，他给爹娘带去了两大泡沫箱的海鲜。

山子素常是一个钢镚儿掰成两半花的节约人。他喜欢上了北仑，他要攒钱，要在北仑成家娶媳妇，还想着要把爹娘接过来，在这里享福。但是要回家过年了，给爹娘的礼物不能孬，既要让爹娘尝尝鲜，也要让村里的乡亲们见识见识从沿海城市带来的稀罕物。

两箱宝贝跟着他乘车、转车，回到了山旮旯里的家。

爹！娘！儿在外边就吃这东西，还活的哩！那个大蟹还会吐气泡泡哩！

爹娘心里美滋滋的。咱儿个高了，模样也中看了，敢情是那海里的好货……

只是，山子只能在家待四五天，还要回去加班，挣那双份钱。屁股还没坐定，他被伙伴们拉去喝喜酒、接新娘了。

在村里常做厨工的爹对娘说，山子恁般辛苦，咱没吃过海鲜，难道还没见过那鱼儿在水里游？咱把那一疙瘩都整出来，让山子回来吃现成的。

把那高粱秸秆狠劲往灶洞里塞，大锅水沸了，热气腾腾。先把那几只大炝蟹一股脑儿放下去烧，咦！咋就不烂不软呢？汤水尝下味，倒是又鲜又咸。中！是好货。下回放锅里的硬壳货，得先把那壳去掉，再烧。

一大包的蚶子，就用榔头敲。娘做帮手，爹用榔头狠劲敲，总算把那红鲜鲜的肉都整出来了，真费劲。

另一泡沫箱里的大黄鱼、鲳鱼，有经验了。先剖肚洗净，在大锅里焯熟了，剔骨净刺，和那剥壳出来的对虾肉、敲出来的蚶子肉，剁在一起，狠劲剁。明儿烧年夜饭时，就在大锅里搅成鲜糊糊喝，多烧几锅，到村子里去分分。咱山子有出息了，也让大伙都尝尝鲜。

待晚上山子回来，傻了眼。除了那几只吐气泡泡的毛蟹还呆愣愣地趴着，其余海鲜都被爹娘剁成了几大盆的糊糊疙瘩，生的熟的搅在一起。

山子不怪爹娘，只怪自己匆匆出去，没和爹娘说清楚。这下也好，就拿些小麦粉搅拌在糊糊里，学工厂里饭师傅王阿姨的样，搓成一个个小丸子，和粉条、笋干、豆腐、香菜一起，烧了两大锅的丸子汤，多放辣椒。

原本山里人吃年夜饭，除了每人分一碗饺子，就喝用猪血豆腐、少许猪下水和着黄色的玉米粉搅的糊糊，又热又辣又鲜香，叫金糊糊。

爹娘和村里人都夸山子做的丸子汤和金糊糊一样好喝一样鲜。山子有点伤心，大老远背来的海货，咋就成了金糊糊一样的味道？

第二年回家，大哥要娶媳妇了，山子改为给爹娘买衣服。爹娘一辈子穿的都是自织土布衣，刚穿上，颜色还中，是靛蓝色，后来掉成了灰蓝色，最后变成看不出啥颜色。山子见北仑这边比爹娘年纪还大的老人，都穿得好看又精神。王阿姨自告奋勇地陪他去买。先给爹挑了件蓝灰色的厚实轻软的羽绒衣，捧在手里，温温暖暖的。给娘挑衣服就费心思了。王阿姨看中一件紫红色缀小花的棉袄，山子嫌太红太艳了，恐娘羞于穿在人前。最后，王阿姨挑中了一件宝蓝色绸缎面料的中式棉袄，定要山子买下。山子抖开一看，喜不自禁，原来有一只金丝线缀粉红色线绣出来的大凤凰飞在胸襟前。凤凰是吉祥物，娘见着定喜欢。

爹高高兴兴地换上了新衣。当山子在娘面前把那棉袄抖开来时，娘的眼睛直放光，“啊”地叫了一声。山子催着娘，穿上！穿上！娘不言声地出去，洗手去了。进来，想用手小心翼翼地摸那凤凰，终又没摸，只是捧起衣服来看了一会儿。无论山子怎么劝，就是不肯把那棉袄试穿一下，仿佛那衣服一上身就要弄脏。看着看着，眼泪反倒流下来了。她又赶紧把衣服收好，跑到外面去擦脸。

大嫂新娘子回门那天，娘把新棉袄给了大嫂，要她穿上去娘家。娘对山子说，你大嫂家厚道，彩礼钱要得不多，再给她件新衣服也是应该的。

山子就又拿出了一千元钱，原是要贴补给大哥的，就先给娘了吧。他要娘赶紧去县城，挑一件自己喜欢的棉袄来。

待他下一次回家时，娘塞给他一沓钱，说是给他在城里买房子娶媳妇时用。山子一看，是他头年给娘买棉袄的那十张连着号的崭新的一千元。山子心里好一阵难过。

又是一年回家时，大哥已有了个男娃。山旮旯里也有了小超市，衣服、日用品都有，就让爹娘随自己心意去买些吧。

踏上了回家的路，山子把一包沉沉的东西宝贝似的搂在胸前。这一次，山子吃足了苦头，家乡山区下了一场大雪，火车只能在离县城不到两站的地方停了下来。山子背着行李，搂着胸前的宝贝，抄近路步行了二十多公里才到县城，再在县城换乘农用三轮车到了山外边。最后一段进村的山路，又滑又陡，山子几乎是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进了家门。

当他把胸前搂着的那一袋铮亮的一元硬币，有一千三四百元，放在爹娘面前时，爹娘看着他冻成紫色的脸庞和手掌手背上的血口子，都流泪了。

山子是个有心的孝顺孩子，他想到，百元大钞给爹娘用，他们不舍得兑开，就都存起来，又还给他。不如给他们一袋一元的硬币，每天花几个，就不会心疼了。硬币是他托王阿姨去买菜时换来的，称过，有十公斤左右。

今年，山子又在准备过年回家的礼物了。我问他是什么礼物。他说今年带去的礼物，爹娘见到了，肯定会特别高兴。但是他不告诉我，要我猜。朋友们，你们猜得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