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龙虎 文/摄
祖父生活在乡村,但他的见识异于一般的乡下人。他是信客,长年往返于家乡与上海之间。那时候,有一个女人,拖着长辫子,几乎每个市日(集市)一大早准会来敲响我家的大门。她一直走到檐头口,手抚摸着堂前的簿子门,低着头,拘谨地询问:“德万伯,我小哥(丈夫)有否带信来?”祖父总是和善地安慰她。“这是一个可怜的女人。”祖父告诉我,“她本来是一个文静的女子,因为丈夫在上海工作长期不回家,生活的压力让她的脑子慢慢变糊涂了。”
祖父原本在二六市老街开铜匠店,生意挺不错。1929年,做信客的伯祖父叶松寿过世,临终前托付弟弟,一定要替他将来不及送出去的货物及时送到雇主家中。伯祖父强调,信客的信誉比生命还要紧。于是,51岁的祖父关了铜匠店,义无反顾地改行做了信客。
信客这职业大致是在五口通商、上海商埠崛起之后慢慢形成的,经过清末民初的发展,到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消亡。据史料记载,宁波七邑第一代信客共142人,其中慈溪西乡7人,有我伯祖父叶松寿和罗江的罗顺金,他们都是民国十二年(1923年)“宁波七邑信客联合会”的会员。祖父接兄长的班做了信客,而罗顺金将信客业务传给了儿子罗松乔,这样,祖父与罗松乔成了同行。罗松乔小我祖父25岁,他们是忘年交。1962年那场著名的洪水过后,85岁的祖父步行去罗江老街看望罗松乔,他俩的友谊可见一斑。
祖父做信客有过传奇经历。那是1948年农历十一月初三的下午,正在十六铺码头排队上船的祖父被一个年轻人拉住了袖子,年轻人说有急事回镇海老家,恳求祖父将船票转让给他。当时时局动荡,加上临近过年,船票很紧俏,可是祖父还是二话不说就将船票转让给了他。几小时后,发生了众所周知、震惊海内外的江亚轮海难。祖父对我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加上了他自己的理解,认为这年轻人是菩萨化身,来度他的。祖父反复说,“做人要行善积德,善良才有善报。”尽管祖父在我13岁那年就去世了,但他讲过的话,他的为人处世,我一直铭记在心。
祖父利用做信客的便利,从上海购来伤药,包成小包,备在家里,分给受伤的乡亲。当年我们家正好处于山里人上街的必经之路上,那年月山里人辛劳,受伤的特别多,隔一两天就会有人上门来讨伤药。祖父对山民一视同仁,总是千叮咛万嘱咐,告诉他们如何用黄酒吞药,如何忌口。以至祖父去世后的好几年里,仍会有人找上门来讨伤药。
很长一段时间,信客与邮政两者并存。小时候,我曾经纳闷祖父为什么把邮票叫成“龙头”。原来,我国是在光绪四年(1878年)才发行邮票的,为此朝廷还专门设置邮传部。在这之前,只有英国有邮票,票面是女王的头像,民间俗称“人头”。我国发行的第一套邮票的图案是龙,民间就称为“龙头”了。久而久之,不管发行什么图案的邮票,只要是我国发行的,老一辈人都叫“龙头”。
“过去的通信网络远未触及乡村,只有县城才有邮局,大一点的乡村仅有代办点。记得二六市‘回春堂’药店做过邮政代办点,代卖邮票、代收代寄信件。我小时候看见柜台上方挂着饭淘箩,城里的邮差一到,药店老板就摘下饭淘箩,将里面的信件倒给邮差。邮差很辛苦,早上8点,我就看见他佝偻着身子从我家的后门口走过。但是,乡村对外寄送货物主要还是靠信客。你祖父当时在慈溪西乡一带是很有名望的。”阳明中学退休教师王义祖先生生前告诉过我,“做信客主要是带货。每到年底,你祖父从上海带货来的百官船起码有三只,一直要撑到二六市小江桥头。”他还说,信客也带人,将乡下半大不小的孩子带到上海的店堂做学徒,这叫“学生意”;通过人际关系将乡下的年轻人介绍到上海工作,这叫“荐生意”;还有将上海的小孩带到乡下祖父母家来度暑假的。说到底,乡村人家将子女托付给信客,同时也将希望寄托给了信客。我想起有一年,时任上海市检察学会常务理事的严施麟先生回家探亲,他对我说:“我是你祖父带到上海的。没有你祖父,我或许一辈子在老家种田呢。”耄耋老人缪祖德也专门打电话告诉我:“我今年96岁了,父亲说过,我们父子两代人是你的伯祖父和祖父带出去,才在上海落地生根的。”是啊,像祖父这样的信客,曾经是乡村和城市之间的纽带。
信客,不仅要识文断字,知晓外面码头的情形,掌握外面的人脉关系,还要有强健的筋骨,要走得动路、挑得动担。吃苦耐劳、诚实守信、脑筋活络是信客的基本素质,因为大家托付给信客的不仅仅是货物和信件,更是殷殷的嘱托、热切的期盼。信客在大家的眼里,不仅仅是传递信件的使者,更是诚实守信的化身。罗松乔之子罗嘉春是罗氏信客的第三代传人,他生前讲过一个故事,据说是信客之间代代相传的:慈溪城里有一个姑娘要出嫁,姑娘的父亲从上海托信客带来两匹红绸。信客的女儿看到漂亮的红绸爱不释手,趁父亲不备就擅自剪了窄窄的一条用来扎辫子。没想到上海那位雇主同时也附了书信,让家里人收到红绸后留意两头有没有画着小圆圈,以防信客做手脚。这下,这个信客就栽了跟头,从此再没脸面从事这个行当了。罗嘉春告诉我:“20世纪60年代初,随着人民邮政业的迅速发展,人们越来越多地选择国家邮政,信客业务每况愈下,我这才歇手回家务农。”
信客是一个短暂的行业。因为受当时市场的局限,虽然后来也成立了“信客联合会”,但基本上各自为战,没能形成规模,更没有形成由市场竞争带来的信誉机制,讲究的仅仅是“人信”。有意思的是,很多年以后,随着经济的发展,又有一种民营的物流——快递公司应运而生。这时候,人已经退居到了幕后,倒是快递公司的牌子被推到了历史的前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