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淑萍
小时候,大人让我们猜一个谜语,“半边进,半边出,半边燥,半边湿(打一建筑材料)”。谜底是什么呢?瓦片!
瓦片或碎瓦片,在宁波方言中均可叫“瓦爿”。鲁迅先生《风筝》中那没有风轮又放得很低的“寂寞的瓦片风筝”被称为“瓦爿鹞”。宁波童谣“正月嗑瓜子,二月放鹞子,三月上坟带锭子”,其中“放鹞子”就是放风筝。如果一伙人凑份子聚餐或者干某件事,就叫“敲瓦爿”,相当于今天的AA制。“敲瓦爿”这种说法是怎么来的呢?据说以前小孩子玩“办酒席”“过家家”的游戏,用石头敲掉瓦片棱角当碗盆,在上面摆放泥捏的汤圆、麦果等点心,然后捡些落叶或拔些野葱、野草当菜肴,大家各司其职,煞有其事,玩得不亦乐乎。后来大人小聚,费用平摊就叫“敲瓦爿”。这种说法,倒不是宁波特有的。但宁波方言中还有一个“蹊跷瓦爿”,其他地方就很少听说。蹊跷,意思是奇怪,可疑,不平整。我们这儿常见的瓦片是有弧度的,如果一端按平,另一端势必会翘起来,永远摆不平。所以,“蹊跷瓦爿”就用来形容那些经常找麻烦、惹事端、不得安宁的小人物。
再说瓦片,一般是有一个特定的面向上,还有一面向下,盖完房子后就不大会动了。偶尔修葺,为了方便也可能把正反两面对调使用。“瓦爿也有翻身日”,是劝人身陷困境时不要丧气,总有时来运转的一天。甬剧《半把剪刀》中,曹锦堂对陈金娥甜言蜜语,赞美她孝顺可比曹娥,然后又劝她不要妄自菲薄,说“千年瓦爿也有翻身日,你吉人自有好揭谛”,这里的“揭谛”应指结局、结果。
方言里关于瓦爿的说法,大都在强调瓦爿的自然属性,而从文化的层面说,瓦爿是让人感到亲切的诗意的物件。旧时,江南多瓦房,粉墙黛瓦,青石小弄,天然就有几分风雅。特别是雨天,雨打屋瓦,檐溜如注,那是天地间至真至简的打击乐。那瓦上,曾经覆盖过春夏的落花和秋冬的霜雪,曾经憩息过倦鸟,偶尔还闪过敏捷的猫的身影。而且,瓦片一面凸起一面凹陷,鱼鳞似的一字排开,在高处俯瞰那些密密的整齐的瓦房,就明白什么叫“鳞次栉比”。
浙东民间还多瓦爿墙。这种墙,以废旧的砖、瓦为主材,用草筋黄泥或黄泥加白石灰为辅料,层层堆砌而成。那砖瓦,灰色、棕色、褐色交叠,偶尔夹杂着几点红褐色,错落有致。那墙缝里还会俏皮地探出纤弱的藤蔓、小花,连绵的雨天,墙上会萌发出苍绿的青苔。有谁能想到,残缺的东西经过整合,也会成就一种沧桑、质朴、古拙的美。
宁波慈城被称为“活着的古县城”,到慈城,看古县衙,看孔庙,看清道观,看名人故居,同时也看瓦爿墙——那是独特的风景。在金家井巷、河头弄等地,瓦爿墙保存得尤为完整。为什么慈城有那么多瓦爿墙?无外乎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慈城过去多名门望族,经常要修缮房屋,于是,要“捡瓦”,一些旧砖瓦被扔弃。贫苦百姓就会拾回家,砌成墙。另一种说法是经兵燹一些高门大户没落,他们自己收拾了这些破瓦搭建低矮的平屋和厢房。那一堵堵黑黝黝的残碎砖瓦砌成的墙,似乎更耐岁月风雨的侵蚀,它们如沉静而刚毅的老人,坚守着慈城这座千年古镇。
这种瓦爿墙的创意也被运用到了宁波博物馆建筑上。那600多万块废砖瓦,大多是宁波旧城改造时留下的,藏着一个个时光密码。设计者王澍,曾获国际建筑界普利兹克奖,他提出“重建一种当代中国的本土建筑学”的学术主张和基本方法。瓦爿墙的设计正是体现了这种理念。
奉化大堰镇的后畈村,近年来成了网红村。《走遍中国》栏目组曾经在这里进行了为期一周的取景拍摄。走进村内,可以发现造型各异的雕塑,如“瓜瓞绵绵”“鹤鹿回春”“老牛耕田”“司马光砸缸”等,这些由瓦爿和缸爿拼凑而成的雕塑,栩栩如生,很有文艺范。
多少旧日的物事,带着生活的馨香和记忆,又怎忍心舍弃?那些和物事相关的方言,已成老话,日渐消逝。让它们以艺术的形式得到重生,或许是最好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