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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君木(1873年—1931年),今江北区慈城镇人,精通经史辞章,文采极佳。曾任宁波省立第四师范、效实中学教师。与文友陈训正、应启墀、洪允祥一起被誉为“慈溪四才子”。
冯君木曾经居住在海曙区宝兴巷11号,因其书斋名为“回风堂”,时人也称其为“回风先生”。其门人包括王个簃、沙孟海、陈布雷、冯定、秦康祥、童第德等,多自称“回风堂弟子”。“回风堂”名流云集,是宁波当时的“文化中心”。
“若使胸中有书数千卷,不随世碌碌,则书不病韵,自胜李西台、林和靖矣”,宋代黄庭坚明确提出书法气息、韵味出于书家深厚的学养。明代王绂在《书画传习录》中这样说:“要得腹中有百十卷书,俾落笔免尘俗耳。”无学不足以言书,书家的学问修养对书法格调高下影响较大。
谈冯君木书法,我们不妨先从他的诗文读起。“老梅一逝忽三年,墨妙流传更值钱。能使光尘照寥廓,直回苍老作清妍。弄丸手法凭谁解,脱佩心期感子贤。今日人间无此笔,相看狂喜复潸然”。这首《何条卿贻余梅赧翁书赋此报谢》诗,冯君木写尽书坛前辈梅调鼎(号赧翁)的为人为艺,“今日人间无此笔”则表达了对梅氏书法的高度肯定。冯君木作为一代文史学家、诗人,从其诗中可看出学问修养至深,他的诗文具有汉魏风格,文字优美,格调高雅,寓意深刻。
梅调鼎比冯君木年长三十五岁,据说梅氏生前性格孤高,宁可清贫,决不附势,其书法出名后,高官富贾登门求字不断,梅调鼎在门口贴了一副对联“谈笑无鸿儒,往来皆白丁”,以此逐客,可见梅氏的文人风骨。其实,这种风骨在冯君木身上也能看见。冯氏少孤,由母抚养,十五六岁著书立说,二十岁考取秀才,后为六年学官,由于种种原因,他不愿赴任异地,而选择归去,此后不再复出为官,终以教书为业,这种“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的气节,正是冯氏内心深处文人风骨的表现。字如其人,在冯君木的书法中,我们似乎隐约可见其刚正不阿、秀美雅逸的精神品质,每个人涵养的积累是潜移默化的,它与书家的学问、修养乃至交谊都有密切的关系。
在冯君木的朋友圈里,有不少学者与书画大家,如赵叔孺、吴昌硕、罗振玉、康有为等,他们之间常唱和、往来,无论诗文抑或书画艺术都会不自觉地相互影响。吴昌硕十分钦佩冯君木的才情,生前曾嘱遗言,拜托冯君木为其写墓志铭。如今在余杭超山吴昌硕墓,立有章炳麟篆额,冯君木撰文,于右任书丹的吴昌硕先生墓表。几年前,冯君木行书精品《吴昌硕墓表原稿》出现在国内某拍卖行,此作大小89厘米×20.5厘米,尺幅仅1.6平方尺,50行,有七八百字。作品洋洋洒洒,一气呵成,被认为是冯君木书法的代表作,也是研究冯君木诗文和书法的极好范本。
晚明“三栖”大家黄道周在《书品论》中开篇有言,“作书是学问中第七、八乘事,切勿以此关心。王逸少品格在茂弘、安石之间,为雅好临池,声实俱掩”。或许书法在冯君木学问中排不到前几位,但就其书法水准,却不逊于同时代不少书家,可见其书法天资很高。行书《吴昌硕墓表原稿》是一件书文俱佳的精品力作。作品取法郑道昭、苏东坡笔意,帖碑融合,有帖的秀美雅致,也有碑的率意天趣,书法“独重气体,剥散浮华,归于简朗”,“巧不伤理,隽不害道,安帖审固,情采并茂”,表露出书者文质彬彬的书卷气息。
关于“书卷气”,晚清著名学者刘熙载在《艺概·书概》中指出:“凡论书气,以士气为上。若妇气、兵气、村气、市气、匠气、腐气、伧气、俳气、江湖气、门客气、酒肉气、蔬笋气,皆士之弃也”。刘氏所说“士气”即文人雅气,它具有刚柔相济、超尘拔俗、温雅静致的特点,书法中有书卷气,其字就“雅”,否则便“俗”。当代草圣林散之说过,书法唯俗不可医,唯有读书,才能医俗,他明确提出了书家“字外功”的重要性。
冯君木的书法既注重传统,又反对拘泥于临帖。行书《吴昌硕墓表原稿》,此作看不出书家临摹哪碑哪帖,但作品中又随处可见古人的传统营养。冯氏书法用笔随意,不落窠臼,他认为“临到真像也不能超过王羲之,最多像他而已”,这种书法审美观对冯氏的书法实践有较重要的影响。
宋代大文豪苏东坡认为:“吾书虽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践古人,是一快也。”冯氏书法虽无苏东坡所说的“新意”,但他的字确实不为碑帖束缚,其书法碑帖互融,笔致中流露出真挚而质朴的感情,显露出个人的笔性。其书法行笔流畅而抑扬顿挫,飘逸秀美是冯氏书法的主旋律,浓浓的帖意中夹杂着碑味,结体平中见奇,跌宕多姿,虽字字独立,但行气通畅。其弟子沙孟海在《冯君木冯都良父子遗事》一文中曾提到,“先生生前喜爱蔡邕的金石文字”,指出冯氏书法受蔡邕影响。
蔡邕,东汉文学家、书法家,工篆隶,其书结构严整,点画俯仰,体法多变,其理论著作《笔论》留给后人的名言警句有“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九势》中则说“夫书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阴阳生矣,阴阳既生,形势出矣”,蔡邕的这些观点深刻地揭示了书法的本源,对冯氏书法具有指导意义。
在冯君木的书法实践中,他非常重视“形与韵”的紧密结合,讲究书写时情怀的抒发,散开怀抱,不拘泥于传统,随内心放纵自己。沙孟海对恩师冯君木的诗文有如此赞誉:“文章渊雅,尚规魏晋,言典致博,造次必尔……先生假长补短,独立体气,剥散淳华归于简朗”,这段话,用在冯君木的书法上也相当合适。诗文与书法不仅仅是文字的记录,更是情感表达和心志的体现。诗歌之精妙在于诗人把蕴藉于胸的个人情感、认知以“象”呈现,给人言尽意未穷的余味,而书法则是书家把个体生活感受、知识修养乃至情感通过变化的笔墨线条折射出来,诗与书在艺术上是相通的。冯氏的诗文修养给他的书法以扎实的支撑,诗以书为外观,书以诗为内涵,读冯君木书法,感受到其文字笔墨间“诗书合一”,表现出和谐、统一、对应之美感。
在众人眼里,冯君木是一位出色的文史学专家,一位学识渊博的诗人、文学家,当我读到他的书作时,总感到冯氏书法有浓郁的文人书卷气,书法品格高,究其原因,他的书法有书家丰富学养的滋养。另外,冯君木认为,学习书法必须“眼高”,只有眼高才有手高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