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 燕
老屋刚建好时,我两岁,弟弟九个月。住进的第一晚,我哭闹得猛,母亲无奈,把我抱至灶间。父亲正在赶工,做小木凳小木桌,我竟安静下来,眼睛滴溜溜地转,好奇地盯着木工半成品,仿佛知道那是特意为我跟弟弟而制。
在我的整个童年里,父母亲都在为怎么让自家的窝更妥帖更舒适而努力。盖房已欠下债务,得遵从一切省钱的原则,自由发挥,自己动手。一样一样来,粉刷、上漆、打造储物台、编织门帘、绣桌布……尤其让我惊讶的是,母亲居然用她的织网技术,给卧室做了隔断墙和天花板。
用毛竹打好框架,竖立于卧室后半部分,固定住,母亲用绿色的网线在其上飞梭走线,每个网眼都绷得紧紧的,整个架子像张超大的棕绷床,最后,正反两面糊上报纸,隔断墙即成,侧边留门,我跟弟弟算有了自己的房间。“织天花板”是个大工程,得趁父亲在家时进行,母亲颤颤巍巍地踩上置于桌子上的方凳,尝试着慢慢站直,腿禁不住发抖,父亲慎重地扶住凳子给她打气。母亲稍稍稳下来后,拿起梭子,双臂尽量往上。随着她的动作,垂下的绿色网线鸡啄米般点着头。
房间里很静,听得到父亲和母亲的呼吸声。我坐在门槛上,屏声敛息,莫名想起那些从岛外来的江湖艺人,几张桌子、几把凳子横七竖八地摞起,他们站在上面,做各种高难度动作,我的心像荡起了秋千,忽上忽下。而那一刻,我望着高处的母亲,比看杂技时更为紧张,心悬到了嗓子眼。母亲却好似越来越放松了,双腿站得笔直,两只手熟练操作着,地上的线团滚几下就瘦一圈,直到小如鸡蛋。在这过程中,父亲和母亲的头一直仰着,像翘首以盼一个奇迹的出现。
在我眼里,那就是个奇迹。屋顶网线纵横交错,网眼大而齐整,犹如张开了巨大的绿色蜘蛛网。这回轮到父亲站上去,将本白的纸一张一张糊上去。此后,卧室便有了一个白色的吊顶,整个房间看上去是那么干净亮堂,灯一开就让人觉得温馨、安宁。
隔断墙成就了一个有模有样的小房间。两张小床中间摆了桌子,母亲依了我的心意,扯了块漂亮花布做窗帘。趁着每年的修船期,父亲拿出他的手艺,依次给我们做了床头柜、书架、木箱等。姐弟俩在自个儿的空间里如鱼得水,做作业、听广播、吃零食、看闲书,偶尔也吵吵架。我还常常接待伙伴们,女生们在一起,说不完的话,玩不完的小游戏,房间里装满了我童年至青春期的秘密和快乐。
夏日,老屋是清凉之地。屋后没有任何遮挡物,望出去,连片的水稻田静美如画。打开后门和前窗,穿堂风飕飕而过。吃午饭,别人家电风扇转如飞,却依然逃不过满头大汗,我家的自来风大摇大摆地回旋进出,不轻不重地拂过皮肤,刚从毛孔探头的细汗便被带走了。饭后席地而睡,半睡半醒间,我闻到了风里裹挟的植物香气。
傍晚时分,暑气渐退,院子里开始喧腾。水稻田和菜地的主人们往返均要穿过我家院子,待忙完当日的农活儿,索性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拉起了家常。邻人亦趿着拖鞋慢腾腾走了过来,加入谈天说地之列。爷爷奶奶搬出小椅子,坐上去,优哉游哉地摇蒲扇。小朋友们奔来跑去,把我家的鸡撵得腾空而起……我们在屋檐下用饭,鱼鲞、糟鱼、醉鱼,自种的茄子、蒲瓜、四季豆等,荤素搭配。若父亲在,他总要喝上一杯白酒兑汽水。有一次,我偷喝了一大口,脸热头晕,整个院子的人笑话我,我瞥见最后一缕霞光从檐角落下来,在台阶上跳了两下就消失了。
老屋的地理位置和周边环境决定了其夏凉冬冷。屋后的空旷在夏天是优势,到了冬季却成了弊处。西北风如巨兽咆哮,呼呼呼来,呼呼呼去,或盘旋于屋顶,或在屋旁作乱,门窗颤抖着,喇喇作响,好似有什么东西要随时进来。若遇雨天,更为难过,寒意和湿气从门缝和窗缝直往里钻,屋里冷如冰窖。为了不让我们受寒,母亲想了很多法子,火熜里炭火不熄;大锅烧热水,可喝,可泡脚,可灌满盐水瓶后套上布袋暖手;带领一双儿女搓手搓脸做运动……最爱灶膛,里面毕毕剥剥,火苗欢蹦,外边,娘仨相互依偎,有时,煨上年糕、红薯或冷硬的糖包,空气里暖烘烘香喷喷,吃饱了就犯困。
天晴就好办了,金灿灿的阳光铺洒于家门口,西面的水泥柱旁,母亲整整齐齐地码上木柴挡风,关上门形成一个半包围的空间,很适合晒太阳。四邻八舍也不客气,纷纷上我家,开玩笑说借用一下风水宝地。大家在阳光下打毛衣、削荸荠、嗑瓜子、闲聊、打盹。母亲搬出竹床,晒被子晒枕头晒厚衣裤,我一屁股坐上去,又软又暖,赖在那儿怎么都赶不走。
有父亲在,冬日的夜晚亦是热闹的。母亲烧火,火光映红了她的脸,父亲做菜,灶台白气缭绕。十五瓦的白炽灯散发出淡黄的光,温暖怡人。关紧门窗,饭菜上桌,热气蒸腾,母亲自酿的米酒醇香诱人,父亲喝得脸庞酡红,慢悠悠地跟我们讲外面的事,母亲听得认真,美丽的眼睛里盛满笑意。我的心思一半在酒酿蛋上,弟弟应该也是,几口香甜的酒酿蛋落肚,浑身热乎、舒坦。
屋外寒意肃杀又怎样?我们可以待在屋里。想想我们拥有这样温暖坚固的堡垒,幸福感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