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漫卷 “告别书”

当年的报纸印刷机

《新浙东报》雕刻墙

奔向未来(缪军 摄)

符利群 文/摄

秋分刚过,雨水轻敲青瓦,落在山村的清代民居上,又沿着屋檐滑落地沟,溅起一圈圈涟漪。清脆的雨滴声穿越时空,与80多年前的老式打印机跳跃的回声遥相呼应。

彼时的雨,姿态相同,气息清新,却承载了更为厚重的历史分量——血雨腥风的记忆,烽火连天的岁月,以及风雨中混合着油印墨水的独特气息、敲击铅字的坚定节奏与印刷机碾压道林纸的嘈杂声响,构成了烽火漫卷年代的悲壮骊歌。

新浙东报社旧址,坐落于余姚市梁弄镇横坎头村,作为浙东抗日根据地的重要遗迹,它见证了无数的英勇梦想。这座清代风格的民居,主楼与两边厢房构成了一方幽静院落,重檐悬山,古朴典雅。

推开斑驳的木门,仿佛推开时空帷幔,“新浙东报”四个阳雕大字跃然墙上,鲜明醒目。一台古老的印刷机静静伫立,岁月在其表面留下了斑驳的锈迹。一排排铅字整齐排列在周围的木架上。它们曾是浙东战士们最锋利的文字刀刃。

我拾起两枚铅字仔细端详。遥想许多年前,一群怀揣理想和信念的青年围坐于此,以笔当剑,以字为枪,眼神稚嫩而执着,一笔一画都是对风雨如晦的旧世界的猛烈抨击,对百废待兴的新世界的热切召唤。这些铅字被无数次排列组合,在粗糙的道林纸上日夜不息地纵横驰骋。铅字的敲击声与风雨声、枪炮声交织,油墨味、铅铁气息与硝烟血腥味渗透,酝酿出一篇篇振聋发聩的文章、一个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一道道频频相传的捷报。有人在字里行间找到信仰,有人借助它穿透雾霾和黑暗……如今,它们化作峥嵘岁月的活化石,无声地言说不朽的辉煌。

《新浙东报》其发端可追溯至三北、余姚上王岗等革命火种初燃之地,后辗转迁徙,最终在梁弄扎根,成为浙东抗日根据地文化战线之瑰宝。1942年,随着中共浙东区委的正式成立,遵照党中央关于“每个根据地都要建立印刷厂,出版书报,组织发行和输送的机关”的明确指示,报社应运而生,相继油印出版《时事简讯》等刊物,为根据地的巩固发展注入了强劲动力。

彼时,报人勤勉不辍,聚焦抗战风云,广泛搜集筛选延安新华社等电讯,及时报道抗战动态,传递胜利捷报。纸张自上海辗转采购,版面较为清晰美观。每期六七百份,经由交通员穿越纷飞的战火,送达四明、三北地区,深受军民欢迎。

1943年,新华社华中分社的枝蔓延伸至浙东,在此基础上成立了浙东支社,旋即升格为分社,标志着新闻宣传工作的全新飞跃。1944年初正式冠以新华社之名,宣告了其在浙东地区权威媒体的地位。此时,黄源、楼适夷、于岩等文化名人纷至沓来,他们或师承鲁迅,或为其挚友,更不乏新华社的资深骨干,共铸新闻文化之魂。同年4月,《时事简讯》转身为《新浙东报》,引进铅字和印刷机等设备,使得文化抗战之器更为锋芒毕露,所向披靡。

《新浙东报》以抗日救亡为己任,高擎党的路线、方针、政策的火炬,及时传递胜利的消息,颂扬英雄儿女的英勇事迹。版面既揽国内外新闻、科学文化资讯的广阔视野,又辟文艺副刊、妇女、青年、教育等专栏,内容丰富多元,最多时发行数千

份,影响力覆盖整个浙东抗日根据地,渗透至敌占区,激励军民士气,震慑敌伪顽军,成为引领根据地军民前行的文化灯塔。

1945年9月抗战胜利后,为贯彻“和平、民主、团结”的方针,党中央决定将坚持敌后的新四军撤至长江以北。《新浙东报》在完成其历史使命后,于同年10月1日停刊,终刊号的《忍痛告别浙东父老兄弟姐妹书》,字字深情,句句带泪。报人们挥毫洒泪作别之际,未曾料想,自那日起至新中国成立,仅四载春秋。

我仔细辨读玻璃展柜里的“告别书”,仿佛听到遥远而坚毅的声音,自斑驳字迹间呼啸而来——

“浙东父老兄弟姐妹们:正当日寇投降、抗战胜利,理应聚首狂欢的时候,我们却要忍痛向你们告别了……我军转战来浙四年多来,孤悬敌后,艰苦奋斗,未尝一日稍懈……自日寇投降后,政府当局对于受降地区的不公平待遇,各界人士与本军指战员表示非常愤慨。但我们本着中共中央8月25日对目前时局宣言的精神,一再竭力说服自己的指战员,奉令退让,尽量避免与国民党军队之冲突……”

秋风起时,桂香四溢,本是五谷丰登、和平可期之兆,然此刻,芬芳成了别离的注脚。战士们噙泪望向烟雨山村。此地,既是他们浴血奋战的疆场,亦是心魂所牵的家园。此行一别,或许山长水阔,再难相见。然则,为阻止内战烽烟再起,为使乡亲免于战火涂炭,更为国家安宁、民族复兴之大计,他们毅然决然踏上撤退之途,以行动诠释“大局为重,和平为贵”的深义。

望着正在油印报纸的新四军战士塑像,我试图用想象捕捉那些被风化的细节——油印既毕,他又将踏上新的征途,穿梭于枪林弹雨之间;抑或在战事稍歇之时,在山岭之巅、溪流之畔,采撷一束映山红,沐浴清风,聆听鸟鸣,享受片刻的宁静祥和……

此时,一位背负行囊的老人悄然进来,手里的伞尖滴着雨水,他站在塑像前,目光久久没有挪开。“他有点像我父亲啊。”他开口,带着上海口音。

我小心地问:“您父亲,参加过浙东游击纵队?”

“我父亲那时是小通信兵,给新四军送信,信藏在衣角、鞋底,他长得瘦小不起眼,容易躲过日伪军的搜查。有一次为了送一份重要情报,他假装肚子疼,硬是把伪军给骗了过去。”老人一脸自豪,犹如亲历,“再后来啊,他参加梁弄保卫战,身上中了好几块弹片。”他眼中渐聚泪花,“北撤时,他随大军先赴浦东,继转苏北……”

老人看着“告别书”,一字一句念

给我听:“当此千钧一发之际,中共中央与本军军部,为避免内战……命令我浙东新四军与抗日民主政府即日起全部退出浙东……”

模糊的字迹,一点也不妨碍他的流畅诵读。或许,自他幼年起,父亲便将这些铭记于心的文字,以及关于英雄与牺牲、信念与坚守的故事,一一讲与他听。此刻,泪水自老人眼角渗出。

在他的讲述中,我仿佛置身于1945年9月30日,上虞丰惠县城广场上举行群众大会,天空下着离别的秋雨。因“告别书”将刊登在次日的《新浙东报》上,游击纵队政治部便将其印成大量传单,散发给与会群众。谭启龙宣读“告别书”,其声哀而不伤,坚定有力,穿透绵绵秋雨。

“现在抗战胜利结束,全国疮痍满目,百废待兴,人民实在不能再遭受战祸了,中国的内战是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来避免的……”

“告别书”既述军队纪律之严明、官兵关系之和谐、军民合作之融洽、民主精神之弘扬、政府作风之清廉,又及社会教育之推进等,事无巨细,面面俱到,尽皆真挚;更自谦“许多想做的事不能完全做好”“虽不无建树,但缺点亦实不少,内心深感不安”。此撤退,非为逃避,而是为了更好的归来。犹如农人冬日休养生息,以待春日播撒更多的希望。

读毕,老人声已哽咽。我想询问更多的情况,老人以温和的笑意回应,随即转身离去,步伐稳健轻盈。雨雾缭绕,模糊了我的视线,亦隐去了他那渐行渐远的身影。

“夜空下,一艘艘船从沿海和渡口出发,乘风破浪,划向黑色海面。紧握枪支的浙东游击纵队战士坐在船上,向苏中根据地北撤……歌声与往事交融,泪水和海水在他们脸上一次次被风吹干,又一次次湿润。夜色沉沉,风涛声声,遥远的枪声不曾停歇。他们清亮的目光穿透辽阔浩荡的海,望见长夜将尽,望见清澈透亮的晨曦,在芳草鲜美的彼岸升起,正等待所有跨越万水千山而来的人……”这段文字,出自我的长篇小说《长夜将尽》,亦可用来描述“告别书”背后的故事。

离开新浙东报社旧址,抬头望天,淡淡的光芒穿透厚厚的云层,洒落天地之间。

十月将至,万物皆备,静待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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