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有座后门山。
儿时乡下的玩乐项目匮乏,玩厌了老屋门前的溪水,便想去更远的地方。
母亲疲于应付一身精力的我,打发我说:“去爬后门山吧。”
说去就去。
后门山在老屋后面,它和它的名字一样简单。
山是高的,爬的时候尤其觉得高。那时正值冬季,草皮沉睡了一整个秋天,枯黄,颓败,了无生气。后门山和它的名字一样单调,又难爬。
太高了这山,我埋头迈步,把自己当作匍匐前进的勇士,眼里全是稀疏的草皮和斑驳暴露的土地,它尴尬得好似衣不蔽体的人类,所谓的文明在此处剥落,剩下了野生的,原始的,无所修饰的面容。
瞧它,如此这般的窘迫,却不知羞涩,野蛮向上,叫人不得不低下头颅,佝偻脊背,只得喘息着、恭敬地、认命般地向它臣服。
或许,它也没那么简单。
爬至山顶,看到了更多更高的山,那些山绿得诡异,像被墨水浸润了一整个秋天,它们把后门山层层环绕,包裹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我透过这些更高的山看到了远处的天空。
蓝色的天空和墨绿的远山在暗淡的冬光里巧妙地交融在一起,它们的交界处呈现出奇幻的过渡色彩,蓝也蓝得从容,绿也绿得坦荡,越望便愈深远。
远处的山有林立的树。它们如举着尖利刀叉的武士,借着山的颜色,披着深邃的战袍,顺着绵延起伏的山脉,正向我奔腾而来。
我被可怖的场景步步逼退,转身,快步离开,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我开始狂奔,碾过粗粝的草地,奋勇地冲下山坡,像落败的战士。
此后很长的时间,我都不再涉足后门山。
后门山不似其他的山,不伟岸,不青绿,不绵延,不柔和。所以我忘记了它,在那些不在老家的漫长时光里,一个孩童有足够的时间忘却并不美好的回忆。
年岁渐长,再见后门山,它矮了好多。
斗气般,我高昂起我的头颅,挺直我的腰背,双手抱胸,像个傲慢的武士,踱步向上,山顶近在咫尺,原来它一点也不高,一点也不。
秋冬交替之时,它的草皮呈现出颓败前最后的辉煌,泥土的缝隙被塞满,草叶绷直了姿态,尖锐得不近人情。我用脚尖若有似无地来回轻碾着,努力地拨弄出一些地皮的痕迹。
这次和上次不同,父亲也来了。他和后门山一样没那么高大了,他的白发在山林的映衬下更显得颓唐,他站在后门山的顶上,却望着远处的群山,静默许久。
远处的风带过起伏的山峦,山鸟惊飞穿过天空的两端,山野奏起四散的响动,他才开口。父亲说,后门山也叫太婆坛。
这个太婆是箬岙的祖先,她是前童人,嫁来箬岙。娘家人问她,你需要什么嫁妆。这个祖先凝视她的故乡道:“我要那座山一起嫁过去。”
所以前童的鹿山,一半是草地,一半是秃山。
“后门山的草地跟鹿山一样,从不需要打理。”
如何形容我得知这个故事的震撼呢?齐邦媛在《巨流河》中写到她的母亲,在离开困住了自己十年的庄院,去寻找自己的丈夫,去展开全新生活的路途中,齐邦媛指着一排排怪石嶙峋的秃山问她的母亲这叫什么山。
这位坚韧的没读过什么书的女人答道:“这叫‘鬼哭狼嚎山’。”
江南的山都太柔了,它们柔和得好似没有血性,所以我没办法想象出鬼哭狼嚎山的奇绝,所以我以为我注定与这样的山无缘。
但我老家的后门山啊,它身上的草依旧野蛮得不近人情。
可那是一个远离家乡只身嫁与外地的女子一声豪迈的诉求,她打破了空间的阻隔,勇敢地表达自己的欲望,她要山伤筋动骨,她要山换血重生,她要她的根从这里缠绕到那里。
鹿山以它的独特成了前童的风景名胜,后门山在历史的轮毂中被推滚至前,逐渐被人遗忘。
我仿佛读懂了它,它不伟岸,不青绿,不绵延,不柔和。它被那些奇诡的山层层包裹,包容地看着一代又一代的人,这个村庄里的每一个故事都有它的见证。
原来儿时的我,一早便驻足在这座充满血性的山前,为它的力量所震慑。
箬岙的太婆坛,我的后门山,你的奇绝一如你沉默不语的姿态,永恒皈依于这片土地之上,带着一个人的夙愿,延续千万代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