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匠旧事

蔡能平

宁海被称为“五匠之乡”,石匠是其中之一。我的老家王爱偏居宁海西南一隅,那时全村区区百来号人,有名有姓可以打上石匠标签的却不止十个。

村里石匠多,与石匠有关的旧事也多。那些旧事,有些是听来的,有些是看来的,还有些甚至亲身参与其中。

“阿爸,阿爸,家里来客人了,姆妈叫你早点回去吃中饭。”十来岁的阿美,一边在石宕口从上朝下喊着,一边伸出一只赤脚板,在石片上来来回回蹭着玩。石片锋利如刀刃,“嚓嚓”两下,小脚丫就被割破了,血流如注……那时,村小的蔡老师,总在课堂上反反复复讲这个故事:石宕危险,石头随时会滚下来,地上的石片也很锋利,无事少去玩。那时,我就知道石匠是个危险的职业。

父亲还是小伙子时,曾去一石宕扛石头做小工。有一天,石宕一个起爆点失控,炸飞的小石子就像一群乌鸦黑压压扑下来,吓得石匠与小工四处乱钻。父亲很灵活,一脚钻进荆棘丛中,才躲过了这阵乱飞的石子雨。同去的另一位伙伴,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一下就被石子击中倒在了地上。要是没经历这个吓人的场面,一个小伙子,在石宕里干久了,最终拿起锤子和铁錾,做个石匠也是有可能的。毕竟,石匠的工钱比小工高出了一大截。听说,那时的父亲很勤快,每天主动替一位老师傅背工具箱,感动得那位老师傅总是劝我父亲:“我的铁锤你拿去敲,多敲几下,就学会了。”但没过多久,父亲还是回来了,再也没去石宕做小工。

小时候,我也曾亲眼见到一些血淋淋的事故。村里的常叔是一位石匠,家中要盖房子,就去石宕里打石头备料。那天大概下午三点钟,大路上突然响起一阵嘈杂声:不好了,常叔打石头,被滚下来的大泥块压住了双腿。快,快,快送到医院去……后来,他的腿是保住了,但石匠当不成了。

其实,除了出工时不可预见的伤痛,石匠的职业还与累和苦画上了等号。

那时,村里的石匠往往也是农民,他们家里有田地、山林、竹园,重体力农活同样需要他们一一去完成。只有农活干完了,石匠才可外出挣钱。

老家的石宕不是一座石山,石头是零星长在土中的。有时,三四米高的大石头是竖着立在土中的。石匠用一根绳,一头系在石宕顶上的松树桩上,一头绑在自己腰里,晃晃悠悠地垂下来。然后左边一锄,右边一锄,直把大石头两侧的泥土掏空了,再用铁撬棍,一点一点把大石头撬倒为止。悬挂作业应该是蛮累蛮苦的,而有些大石头是横着卧在土中的,那就要花很大力气去掏周边的泥土。

打石头看着有点像切豆腐,只不过石头质地坚硬,非得下力气不可。石匠拿着铁锤与铁錾,在一块大石头上,先对半,再对半,根据用料计划,把大石头取成一定规格的石条或石块。对半开的作业过程,我也很爱看。只见石匠站在石头中间,先用铁錾打出一行有一定间隔的细石孔。之后,在这些细孔上,一一插上楔子。接着石匠甩开膀子,拿一把大铁锤使劲往楔子上锤敲。铁锤的手柄由三五根竹片做成,借着竹片的弹性,十来斤重的铁锤被激发出了更大的击打力。一下、两下、三下,石匠就像按琴键一样,依次锤敲过去。有时,一次不够,还可以再来一次、接着来一次。最多三五个回合吧,神奇的时刻就会出现,轰然一声,厚实的大石头被十来个呆头呆脑的楔子给胀开了,露出了紧致又干净的石面。此时,石匠往往已汗流浃背,他们用沾满泥土与石粉的手,随意擦擦了事,至多喝口水或抽支烟就权当休息了。

春夏秋冬,石匠总是凭借一双手,依靠铁錾、榔头、撬棍等简单的工具,在石宕里打石头或站在竹架子上砌墙。此时,与其说是打石头或砌墙,还不如说是与一块块大小不一的石头进行着近身肉搏。石匠眼尖、力大、技佳,那些笨重的石头,才会服服帖帖地听从使唤。记忆中,村中的石匠个个消瘦,绝找不出一位大腹便便的石匠师傅。

一半是人生,一半是求生;一半是自需,一半是他需。纵使石匠活儿很苦很累也很危险,但村里还是有不少男孩子或子承父业或拜师学石匠,毕竟,有技艺在身,比单单种田种地,更宽裕一点。再说,那时石匠是社会中的必需行业,盖房子要石匠,造桥铺路要石匠,打凿石水槽、石捣臼也要石匠。

时移世易,如今在我老家已找不到一位还在靠石匠技艺谋生的师傅了,大多数的孩子也没见过石宕。“叮叮当当”的打石头的声音,再也听不见了,但有关石匠的这些旧事,总在我的记忆中出现。

2024-06-24 1 1 宁波日报 content_159714.html 1 3 石匠旧事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