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冯瑄
“就这么直挺挺坐着，手握轮舵，眼望前方，不觉得无聊么？”
“无聊啥，这就是生活啊……”
十四五岁开始，跑了大半辈子船的高红斌脱口而出。
流年似水，一如他跑的这条水路——中国大运河（宁波段）。
岁岁年年，咸淡相依，奔流不息，这，是大运河的“生活”。
2023年，习近平总书记在浙江考察时强调，大运河是世界上最长的人工运河，是十分宝贵的文化遗产。大运河文化是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要在保护、传承、利用上下功夫，让古老大运河焕发时代新风貌。
河海交汇，丝路扬帆。今年是中国大运河（宁波段）申遗成功十周年。
不妨跟着我们的脚步，走进六百里水路，去感知它的古韵往事，去触摸它的澎湃当下，去聆听它与世界对话。
毕竟，从那一刻开始，它的流向就是未来。
“流”出“一府四县”
清晨7时20分，老外滩中马待泊区，“天统10号”集装箱货船船主高红斌站在船头，等待涨潮。
妻子站在船顶，拾掇她的“开心农场”。随手择一把绿油油的生菜，蹭蹭衣角，笑而不语。
“潮水上来了，准备开船！”高红斌一声令下，身兼水手的外甥，赶紧拉出驾驶舱两侧的后视镜，起锚。
一时间，人声、船声、机器声混杂在一起，这热闹场景把我们拉回到千年前。
“帆樯如林，舟楫如鲫”。那是中国大运河（宁波段）的辉煌时代——唐宋时期。
“唐代，宁波就好比大号的港务局，主港就在三江口。” 张亮，宁波博物院院长，这几年一直在筹建河海博物馆（暂名），主角就是中国大运河（宁波段），其正河、支线总计331公里。
狭义来看，它指人工河道。包括浙东运河上虞—余姚段、浙东运河宁波段及宁波三江口。
广义来讲，它包含了人工河道、自然河道在内的，完整的、连续的河道。
“大运河整体是一条线，到了江南是一张网，在宁波这张网里，人工河道和通海的自然河道，各占一半。”在张亮看来，中国大运河（宁波段）发端于秦汉时期宁绍平原的早期开发，兴盛于唐宋时期的南北方联运。
这期间，运送的物产除了青瓷之外，还有不少大宗货品和海鲜。
走进江厦公园，北宋时期迁至明州的两浙路市舶司碑刻依稀可见；在月湖公园，高丽使馆旧址已矗立近千年。
唐代以后，当扬州不再是长江的河口港，钱塘江因潮水凶猛、地下有沙，使得杭州、绍兴、嘉兴等地也不适合做港口时，宁波（明州）港成了“天选之子”。
包括漕船在内的所有船只从甬江进入三江口，然后沿姚江以及与之平行的人工河道，向西到绍兴、杭州，对接京杭大运河。
这一优势，在南宋以后被进一步放大。宋宁宗登基后，更年号为庆元，并规定：“凡中国之贾高丽与日本诸蕃之至中国者，惟庆元得受。”
“那时候，杭州与宁波的关系，好比明清时代的北京与天津。”张亮说。这不仅是因为宁波可以联通运河，更在于它可以达海。
顺着历史的长河继续向前。由于辽宋夏金时期南北对峙，大运河全航段通行条件已不具备，海上漕运因此成为元政府的替代方案之一。
元代至正十六年，海道都漕运万户府在宁波重建。
彼时，漕船在甬东司道头，就是现在的和义大道附近，靠泊，装上粮食后，沿海岸北上，在定海或刘家港与其他方向漕船汇合后，从海河进入元大都。
明清，是中国大运河（宁波段）发展最完善的时期。由于海上航道风险，元代短暂的海上漕运，此时又回到了河道之上。
后来随着蒸汽机船的兴起、曹甬铁路的建成通车等原因，光绪二十七年，漕运停止，运河基本停运了。
“运河的成型与区域开发基本是同步的，它‘流’出了‘一府四县’，即明州府，余姚、古慈溪县、鄞县、镇海。”张亮介绍，根据大运河申遗文本，中国大运河（宁波段）还是自然河道与人工河道的有机结合。
每一条通向海的潮汐江河道，都有一条与之平行的塘河。“复线运行，因势取舍，体现了独特的中国式天人合一的智慧”。
中国大运河（宁波段）的高光之处还在于，它“流”出了一个国家级农商转运港。
关于这一点，日本汉学家斯波义信曾提出：宁波实际上成了大运河的南端终点，而且，由于杭州湾和长江口的浅滩和潮汐影响，来自中国东南的远洋大帆船，被迫在宁波卸货，转驳给能通航运河及其他内陆航道的小轮船或小帆船，再由这些小船，转运到杭州、长江沿岸港口，以及中国北方的沿海地区，而长江下游地区的产品则运集到宁波出口。
“看，那个是庆安会馆，听说是船老大们休息集聚的地方……”高红斌的声音把我们的思绪拉了回来。
“天统10号”正缓缓驶过，千年前“跑遍天下，不如宁波江厦”的熙熙攘攘浮现眼前。
庆安会馆，又名甬东天后宫。过去是祭祀航海保护神天后妈祖的殿堂，又是北号船工船商同行聚会的场所。
“我们有一个镇馆之宝——宝顺轮。”庆安会馆负责人丁洁雯说。它是在宁波投运的第一艘装上大炮的蒸汽机轮，短时间内以一船之力肃清沿江、沿海的猖獗海盗，留下一段乱世佳话。紧邻的安澜会馆，则是南号船工船商集聚之地。
岁月风云变幻。如今，两大会馆已从喧嚣一时走向宁静。
对面三江口，繁忙依旧，运河水滚滚东流。
三江口成为宁波城市的“原点”。
海上丝绸之路、海上陶瓷之路、海上书籍之路、海上茶叶之路、海上佛教之路、海上石刻之路，这些连接世界并被冠以“海上”二字的大通道，穿过这方烟波浩渺，通向远方。
淌出“黄金水道”
“天统10号”，继续顺着余姚江一路向西。
“我们从镇海港始发，装了21个集装箱，在绍兴港卸掉17个，剩下4个运往杭州，返回时，再拉上20个左右的箱子，运到镇海港……”
高红斌边开船，边介绍。
船舱内，闷热无比。不聊天时，只剩下刺耳的马达轰鸣声。
“过去说‘跑船、打铁、卖豆腐’是人生三苦，放到现在，其实也苦。”
50多岁的高红斌絮絮叨叨：“家住安徽亳州，家里世世代代跑船。少时开帆船；然后是拖船、挂机船；再后来买了条铁船，辗转湖州、上海跑。”
2017年，高红斌一家来到宁波，开上了“天统10号”。“这是公司四艘集装箱货船中的一艘，长45米、宽10米不到……可以拉集装箱，也可以拉煤，只要船不停，就有钱赚。”
上午10点半左右，姚江船闸到了。
“太好了，我们赶上了第一闸。”这对高红斌意味着，可以提前三四个小时抵达下一站蜀山船闸。
“以前过闸很麻烦，要一路小跑买闸票，去海事部门开单子。现在，只需要点开浙闸通App，就可以提前办理申请过闸，方便多了……”
过了闸的水道，没了潮汐，平静清澈，两岸白鹭翩飞、草木茂盛。
突然，高红斌手机响了：船尾妻子打来电话，可以吃午饭了。
番茄炒蛋、芹菜肉丝、豆角炒豆干、紫菜蛋花汤……就在我们赞叹“五菜一汤”的间隙，高红斌径直过来坐到了餐桌旁。
“你们多吃点，船上条件不比岸上……”多年跑船，让他养成了快食的习惯。对此，妻子道出了老伴儿的“心事”：再多跑几年，等儿子结婚，就打算回老家了。
谈起这些年在宁波运河跑船的“收成”，老两口喜在心里：拉集装箱，绍兴来回一趟需要五六天，一个月三四趟，一年下来，可以攒10万多元。
“相比刚来宁波那几年，好多了，赚钱嘛，有多有少，就跟这河水一样，过闸之前是咸的，现在是淡的，有咸有淡，才是人生，哈哈哈！”
已过正午。船行时速10多公里。
为了缓解困倦，这段6个多小时的“慢”旅程中，高红斌变身大运河“导游”：“到青林古渡了啊”“前方大西坝，旁边就是小西坝”“快看，句章故城遗址到了，接下来就是河姆渡了啊”……
在高红斌看来，近些年，浙东运河航道拓宽，航道等级也提高了不少。
的确，时至今日，浙东运河依然发挥着水运作用。
这些年，随着城市高质量发展的加快，杭甬运河的升级变得日益迫切。从1979年的15吨级，到后来的25吨级，再到2000年，宁波运河航道按四级标准提高到了500吨级。
去年出台的《浙江省现代化内河航运体系示范省实施方案》，更是将杭甬运河定位为浙江四大海河联运通道，也是Y型千吨级航道主骨架之一。
运河等级的提升，也在升级着运输方式，这几年，杭甬运河上（装载）集装箱的船明显多了。
据宁波镇海海事处统计，2023年杭甬运河宁波段集装箱吞吐量累计完成9192标准箱，创历史新高，同比增长逾15%。
“相比来说，水路运输运能大、成本低、环保优势明显。”市港航中心有关负责人介绍，以“天统10号”为例，每箱运输成本在六七百元，如果走陆运，每箱成本要2000元。
当天下午2点多，“天统10号”顺利通过蜀山船闸。
迎接高红斌一家的，是浙东水道的黄金时代。
与世界共舞
小学文化的新宁波人高红斌，为何能对宁波大运河遗址，如此熟识？
我们发现，在他的驾驶室，张贴着一张中国大运河（宁波段）线路图。
作为宁波首个世界文化遗产，中国大运河（宁波段）有着丰厚的“家底”，包括六类27处32个点位的运河水工文化遗存和13处特色鲜明包含古城、名镇、村落的运河聚落等。
这，也让它的未来充满想象。
十年来，关于大运河的保护利用，从国家到省市，顶层设计不断加码——
2019年起，国家《大运河文化保护传承利用规划纲要》《大运河国家文化公园建设保护规划》出台；
2020年，大运河国家文化公园（浙江段）启动建设，出台了《浙江省大运河世界文化遗产保护条例》《浙江省大运河文化保护传承利用实施规划》等；
2021年，大运河（宁波段）文化保护传承利用实施规划正式出台；2022年市委文化工作会议提出，启动建设河海博物馆（暂名）；2023年，《宁波市大运河世界文化遗产保护实施办法》印发……
宁波更是创造性提出“一脉三片多组团多线路”空间发展格局，实现了经济、社会、生态效益多赢共享——
井头山遗址、上林湖荷花芯窑址、后司岙窑址等考古项目加快推进；
西塘河文化公园、望京门遗址公园相继开放；
对余姚丈亭运河老街的保护规划修缮项目一期已经完成，走进老街史迹陈列室、郑家渡亭，仿佛还能“卧听满江柔撸声”；
连续几年发起“同一条运河”——宁波大运河小河长护河行动，让更多宁波孩子身体力行“运河就是家园”；
……
尽管如此，宁波大运河的活化利用之路，依旧征途漫漫。
“作为世界文化遗产，中国大运河（宁波段）在公众知晓率和传播率上，还有待提高。”宁波文化遗产管理研究院有关负责人说。
接下来，宁波会继续加强对压赛堰遗址、小西坝遗址和句章故城遗址（宁波江北区姚江北岸）等处考古发掘；重点推进大西坝、小西坝、压赛堰等姚江水利航运设施和斗门老闸的保护、修复等。
“我们要站在世界的角度，去活化利用，让运河与世界共舞。”镇海口海防历史纪念馆馆长严辉认为，中国大运河（宁波段）从诞生之日起，就是世界文明的窗口。馆内展陈的重要图像文献南宋“舆地图”就是最好证明。
她建议，通过传承弘扬宁波“大运河-海洋”宋韵文化，推动现代化滨海大都市建设。
包括提炼宁波创新务实、开放严谨、包容坚守的大运河宋韵文化核心；整合推出相关文旅融合线路，诸如“国家雄图”主题体验线，将零散遗存和区块有效整合、深度开发；
将宋代流传至今的国家和省级非遗项目，诸如骨木镶嵌工艺、越窑青瓷及瓯乐，植入运河文化；“复刻”宋代海鲜名菜、月湖船菜，在月湖、三江口等地传承开发；探索大运河文化和宋韵文化相结合的“文化产业+”模式，扩大宁波对世界的影响力。
一船云月一帆风。
中国大运河（宁波段），这条生命之河、文化之河、经济之河，在数以千年的尺度上描绘历史，也将在下一个十年中，继续给予全球海洋中心城市宁波一份独有的浪漫——
向东是大海，扬帆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