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墟草堂读碑记

卢小东

梅墟草堂图,1922年朱复戡自刻。

朱复戡1922年刻:百行。边款:壬戌三月梅墟朱义方自制印。

朱复戡刻:梅墟草堂读碑记。

收录在《静戡印集》的梅墟草堂印蜕及边款墨拓。

朱复戡全家福/中立者为朱复戡(1902年—1989年)

梅墟,位于宁波城东甬江南岸,现属鄞州区梅墟街道。梅墟之名源于东汉的梅福,明范钦《重修梅墟塘记》云:“环鄞东三十里而遥有墟焉,汉南昌尉梅福所栖迟也,因名梅墟。”墟,此处为村落的意思。当时梅福因仕途不测,弃官来此隐居,传说他率民筑江塘,灭蝗保禾苗,民感其德建庙祭祀。历史漫长的梅墟,水陆交通便捷,一度商业发达,繁华的梅墟老街名重一时。

清代道光年间,定海有位读书人陈福熙,夜晚摆渡梅墟,此时甬江正涨潮,风声涛声夹耳呼啸,雾气迷蒙,他在船上扯嗓子唱歌以壮胆,并作《夜渡梅墟》:“山雾入冥蒙,舟行夜气中。潮来半江白,渔远一灯红。清露逼衣冷,狂飙到耳雄。高歌惊两岸,独立倚孤篷。”诗人写出了甬江壮美的一面。甬江有数处弯道,以梅墟及对岸的三官堂这一段弯度最大,潮水汹涌,俗叫“拗猛江”,后因筑起姚江大闸及招宝山筑起新塘,潮汐现象方才锐减。

毕竟甬江宁静的日子居多。1920年代初期的日子,在梅墟徐家洼一间青砖黑瓦的老宅子里,走出来一位帅帅的小青年。他的衣着打扮,迴异于同地年轻人:梳着光亮的分头,身穿西装,脚蹬皮鞋,十分摩登。其实他是梅墟土著,出生在上海,偶尔回老家,难改一副时尚派头。他叫朱义方,字伯行,号静龛,40岁后更名起,号复戡。习惯起见,本文就以朱复戡相称。

朱复戡注定为艺术而生。他的天才及机缘巧合,让人难以望其项背。5岁开始在父亲朱节镛指导下学习魏碑。6岁,家中聘请翰林王秉兰为西席,朱复戡随其读书写字,初露天赋。7岁,写了一副“渔渊散鱼恋,载道驾鹿车”八尺集石鼓文对联,挂在南京路旁怡春堂笺扇庄,被书画巨擘吴昌硕看到,惊为神童,从而与朱复戡开始了一段忘年交。

吴昌硕带朱生结识前辈名流、参加海上题襟馆,其间书法篆刻大进,有请挥毫、刻印的机会,复戡当仁不让大显身手,一时光环绕身,名扬海上。好在朱复戡并未忘记进取,十分用功,写字、刻章常常至深夜。

18岁那年,天赋异禀的朱复戡被同乡名宿张美翊看中,纳入门下。

张美翊,字让三,号蹇叟,鄞县栎社人,清末乡试副贡,宁绍台道薛福成弟子。光绪年间他以四品衔被盛宣怀任命为南洋公学总理(即现上海交通大学的第七任校长)。张美翊旧学底子深厚,又随薛福成出使过英法意比四国,眼界开阔。多年的公职与幕僚生涯,使张美翊积累了广泛的人脉,晚年,他卸任宁波旅沪同乡会会长一职,常居宁波薛楼,时年高德劭,声望益著。

张美翊收朱复戡为徒之后,关怀备至并不时提点,这份几乎是舐犊之情的爱惜,尽数披露在张美翊写给朱复戡的百余封书信中。朱复戡亦因生命中出现了张美翊,他艺术或人生之旅,与故乡宁波交集更深,例如,他的原配夫人陈纫梅,是张美翊的外甥女,这桩婚事经张美翊一手促成,婚礼在宁波鼎新街30号举办。又如在张美翊介绍下,朱复戡结识甬上另一名士冯君木,以及冯的弟子沙孟海、葛夷谷、张千里等宁波才俊,这几位同辈、同道互相砥砺,成为一生的好友。

1922年夏天,朱复戡在梅墟祖屋静坐,江风吹来,脑海忽然跳出“梅墟草堂”一词,思索片刻,凑刀刻下历史性的“梅墟草堂”一印,朱复戡的书斋名由此正式出世。

“梅墟草堂”不仅仅是一个地理上的指向,更体现朱复戡内心对故土的代入、依恋。边款有自刻的梅墟草堂图:流水淙淙,远山淡淡,绿树掩映之中,草堂在焉,只见窗牗敞亮,一男子坐在屋内。图落款“梅墟草堂。壬戌夏百行自刻”。

刻图是朱复戡对梅墟草堂的诗化,而他作为草堂主人出现在画中,坐此无忧,可称点睛之笔。那一年朱复戡21岁。同一年,他至少又刻了另外两方“梅墟草堂”之印。边款自刻画的一方,收录在1925年出版的《静戡印集》中。值得注意的是,这册由商务印书馆刊印的朱复戡首部印集,其内页都用梅墟草堂笺。

这段时间朱复戡经常由上海来宁波,或去薛楼陪伴张美翊先生,或来梅墟草堂用功。

张先生担心学生成名太早,心气浮躁,因而反复叮嘱朱复戡“凡学字,先宜多读书”。1920年夏,张美翊致信告诫朱复戡:“在家多看朱子《小学》第二册,以植做人根基。能多读书,文理自然进益。徒作书画,将为人役,殊可惜矣。”又赠送朱复戡《始平公造像记》等20种碑版字帖供其学习。

朱复戡不负师望,埋头努力,并刻“半日读书半日静坐”一印以自勉。1922年清明时节,朱复戡在梅墟扫祖墓,刻“静龛”一印,边款“静龛。壬戌清明晨起刊,百行”。又刻“梅墟朱氏”,边款“此是朱君所作助可立……壬戌五月,刻于梅墟草堂”。梅墟草堂主人的形象,就在他所刻的这些印章之间,生动活泼起来。

数年前,朱复戡弟子、朱复戡研究者侯学书教授来梅墟寻找朱复戡旧踪,可惜徐家洼的朱家祖屋已片瓦不存。侯学书对陪同寻旧的鄞州区文联史晓卿等人说,朱复戡生前曾提起他短期在梅墟求精小学上过学。按照这个线索推测,民国时期,虽然朱复戡家已在上海,但梅墟祖屋完好,应该有族亲照看或常住。朱复戡12岁随家人进香阿育王寺,并为寺院题“大雄宝殿”匾额。也许他梅墟求学就在此时期。

朱家何时搬到梅墟?按照侯学书《朱复戡传》一书推断,乾隆年间的朱忠隆(复戡曾祖父)为迁梅墟一世祖,因为朱氏有排行:忠孝节义全。为此我请教宁波图书馆陈先生,关于梅墟朱氏家谱有无存世?陈先生告知,梅墟朱氏家谱上海图书馆有藏,但是不全,记录朱复戡世系一册残缺,故无法查证。

我对侯学书之朱氏始迁梅墟年代存疑,因家谱中的排行不可能只是一句,而往往是以一首诗的形式出现,以仅残留的“忠孝节义全”来作出结论,显然不能让人信服。我更倾向于孙晓云《我的外祖父朱复戡》文中所言,外公的祖上是明末清初逃难到浙江的。朱复戡祖上传是明代皇亲,文中孙晓云说母亲告诉她,梅墟祖屋一直保留着一副对联:“昔日圣贤一脉,前朝天子同宗。”

朱复戡有着挥之不去的故乡情结,青年时期尤其表露无遗,作品落款往往会写上“时客沪上”之类的句子,表明根在梅墟。直到1950年刻“汪统忒翁信玺”,仍出现“鄞县朱起为疁城汪君刻于沪壖”的边款。

在“梅墟草堂”之名诞生以后,朱复戡以“鄞”开头的印蜕,我过眼的就有20多方(如“鄞县朱方”“鄞朱方之玺”),光是相同文字的“鄞朱方玺”,他先后刻了9方。此种重复与强调,可理解为是他对乡愁的无限抒发。其间,他又刊刻过一枚洋溢着诗人气质的长印:“梅墟朱义方,字子训,一字百行,号静龛,又号紫阳,别署梅江渔者,更署梅墟钓徒。二十以后所作秦汉六朝金石文字之印。”

朱复勘系金石书法界的宗师级人物,恃才而自信,他一生不停地起名、改名,有人统计先后有40多个名号,而他的书斋名一生只一个:梅墟草堂。回归祖屋,那是实体的梅墟草堂;行走于大上海的喧嚣之中,梅墟草堂则是诗意的栖居。朱复戡打量收藏的满架书画,镌刻“鄞县朱氏梅墟草堂考藏秦汉六朝金石书画之记”印;想起自己的长夜研读,他又斟酌刻下“梅墟草堂读碑记”。(图片由卢小东提供)

2024-04-15 卢小东 1 1 宁波日报 content_147471.html 1 3 梅墟草堂读碑记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