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到则意出,墨到则韵生。对一个传统中国画家来说,书法的高下其实决定了绘画的艺术高度。画坛奇才陈子庄认为“书法不好,画就不要看了”,对文人写意画而言,书法的重要性显而易见。
以书法作画,自文人画盛行以来,十分普遍。元代大家赵孟頫在《枯木竹石图》中,以飞白写石,以籀文写古木,以八法写竹,倡导“书画同源”论。海派大家吴昌硕善篆隶行草,用笔饱满雄浑,其绘画完全得益于他的书法,是近代画坛“以书入画”的典范。
沙孟海认为陆维钊对书法的贡献之一,是陆氏那种驾于篆隶之上的“蜾扁体”,从前有人写成圆的,陆氏却写成扁的,这种“非篆非隶”“亦篆亦隶”的书法亦称“陆维钊体”。在我看来,陆氏的篆隶“蜾扁体”独树一帜,他的魏楷与行草书同样十分出色。陆维钊的书法气象万千,既沉雄豪迈,亦浑穆苍古,碑与帖结合,有碑的厚重恣肆,也有帖的灵动清丽,达到了极高的境界。书法上的高屋建瓴,对他的绘画也起了重要作用。
陆氏绘画侧重于山水和花鸟。纵观其山水,早年绘画坚守传统,五代董源,宋代李成,元代黄公望、倪云林,明代董其昌至清“四王”“四僧”,各家广收博取,画风较为清新淡雅。晚年山水则体现“简约”之美,喜用枯笔,信手拈来,作品有苍茫率真之趣,个人风格明显。而陆氏中年山水得润泽之美,又含苍枯之味,有传统,写个性,笔墨洒脱,枯润浓淡,笔中有墨,墨中见笔,浑然一体,山水画《远山列屏嶂》就是画家中年较早时期的精心之作。
《远山列屏嶂》作于1939年。画中树草山石,点勾皴擦,处处显露画家的书写之笔,即“以书入画”法,点画线条蕴含力度与厚度,运笔有变化有节奏,线条中的慢与快、重与轻、浓与淡等,皆随心所欲,游刃有余,画家以书法的书写状态作画,“书至画为高度,画至书为极则”,以书入画,乃文人画特有的笔墨表达方式。
写意画重在“写”。“写”至少有两层意思,一是写意画不在“画”而在“写”,它突出了书法的书写性,要求画家必须具有良好的书法功底;二是写意之“写”在于表达画家内心思想,抒写胸臆,文人们借画以抒发性灵或个人抱负,如元代画家吴镇所说“墨戏之作,盖士大夫词翰之余,适一时之兴趣”。
《远山列屏嶂》中有诗曰:“下笔工拙忘,我心即我稿”,此句道出了画家的内心感悟,想象得到画家在作画时的“一时之兴趣”,感情充沛、信手拈来的文人士大夫气质,作品中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来自画家的内心感受,所谓抒发胸臆。画家在另一件山水佳作《溪山清韵》中也曾写道:“余心中有画意而笔下无画技”,足见陆维创先生对中国山水画画理的深刻理解,也包含画家对山水画创作精益求精的态度。
写胸中丘壑,抒文人情怀,陆维钊先生的山水画不在于技巧的表达与形式的渲染,是画家心境与感情的真实流露,他的山水画是传统文人绘画与人格精神的一种延续。
碑可强其骨,帖可养其气。陆维钊认为,选择碑之长处,在其下笔朴重,结体舒展,章法匀净绵密;帖则用笔精熟,气韵生动。陆维钊山水在笔墨上吸收了黄宾虹绘画的许多优点,如笔墨的乱而不乱,法在其中,善于将学古与写生融于创作。
《远山列屏嶂》近景山石与杂树用笔率意,喜用点法,山石及树叶以点堆积而成,墨法上枯润互用,随心所欲,看似杂乱,但笔墨有章有法。与黄宾虹山水的浑厚华滋、笔墨之重重叠叠相比,陆维钊山水画之笔墨相对简约、苍枯。他的中年山水笔墨上相对润湿,辅之以枯笔、渴笔,画境上有一种清新苍茫之美。
《远山列屏嶂》在色墨上较为淡雅,画家亦以“写”的手法,轻描淡写,信手着色,尽管画家对色彩不是十分讲究,用得不多,但色与墨却浑然天成,融会一体,层次与体积感强。此作近景以深色染石,以淡绿、淡黄、淡蓝点染杂树,远山深蓝与水墨融合,层峦叠嶂,与近景山石在色泽上互相照应,与晚年山水比较,陆维钊中年山水画色墨较为滋润,画面增添了一份清新雅致。
“我本非画人,作画每异调”,陆维钊认为自己非职业画家,作画跟作诗写字做学问一样,是文人雅兴,从他的绘画中,我们看到文人学者在写意山水探索过程中如何表达诗意创造,他的山水画是真正意义上的文人山水,是画家学识、胸襟、素养的真实表现。陆维钊是一位集诗、书、画、印于一身的全能艺术家,陆俨少先生如此评介陆维钊山水:“维钊先生不仅以文学著称,间作山水,清苍雅健,亦复何可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