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七曜
母亲身体一向硬朗,她喜欢乡村的生活,所以独自一人住在乡下的院子里。而且,她还在院子前面的空地里种了蔬菜。母亲常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从晨露中偷偷冒出来的“一个个青色的婴儿”。
可我总有些担心,时间是少年的翅膀,却是老人的枷锁。我总是害怕来自故乡的电话。有时,看到是堂哥的电话,我在想是不是老母亲发生了意外。有时,看到是姐夫的来电,也会莫名其妙地想到这个问题。夜深人静之时,常会在心里祈祷,希望老母亲能多活几年,活到我退休以后,我可以回到乡下居住,我要好好地陪陪母亲。
可是,四年前的夏天,那个来自故乡的电话真的成了现实。那天下午我正坐在办公室里发呆,屏显是堂哥的来电,我又不可名状地想到了这个问题。堂哥在电话里急匆匆地说,阿婶倒在路上,口吐鲜血,昏迷不醒,现在叫了救护车,估计30分钟后到。我心一沉,结结巴巴地追问:送哪个医院?我马上赶过来。堂哥说送奉化人民医院的可能性比较大,你还是赶紧先来奉化吧。
我是个遇事就乱的人,我来回走了几圈,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在路口拦了辆出租车,我在想如果不堵车,司机走高架桥,我40分钟左右就可以到医院。那我应该比母亲早到,可到了我又能做什么呢?还是先给二姐打电话,二姐住在奉化城区,她做事沉稳细致有耐心,而且有条不紊。还有弟弟,尽管他话不多,但跟二姐一样,有许多优点。
等我赶到医院,弟弟已经到了,他已替母亲挂了急诊号。弟塞给我一个口罩,他说,今天正好在党校培训。
这时候,我远远地看到二姐骑着电动自行车来了。
救护车终于到了,我看到大姐和三姐坐在救护车里陪着母亲,三姐的眼神里有些慌乱。是啊,母亲突然倒下,作为子女怎么会不慌张呢?
母亲被推下了救护车,她头发凌乱,眼睛紧闭,嘴里还有血流出来。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首先想到的是老母亲脑血管破裂,以为血是从大脑里流出来的(后来,医生告诉我,脑里出的血不可能从嘴里流出来的)。
母亲躺在急救室,又开始呕吐,吐出来的还是血。我们姐弟几人面面相觑。我对三姐说,如果母亲这次能活过来,我们一定要好好照顾母亲。
这时候,我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尽管很微弱,但我听清楚了。母亲说,我躺在这里就可以了,你们都回去吧。
母亲有声音,还有救。母亲被推进了CT室,我穿上防辐射的厚重的铅服也进了CT室。医生说,千万不要让你母亲的手乱动。母亲躺在那里,神志不清,喃喃自语:冷,冷,冷……
结果出来了。医生说,你们的母亲是摔倒后脑骨裂、脑出血,如果能熬过今夜和明天,还是有生还的希望,你们今天陪护的人一定要多和她说说话,多注意点儿。
大姐说,你们都回去吧,医院里面陪护的人也不能太多,我和二妹今夜陪母亲吧,万一有什么事情,到时候再通知大家。母亲一直是个坚强的人,应该没事,肯定可以熬过去的。
我躺在床上,整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胸口又莫名其妙地疼痛。我知道,自己在挂念母亲是否能熬过今夜,我又不停地回想自己小时候和母亲在一起的往事。
清晨消息传来,母亲尽管眼睛紧闭,但能讲几句话,只是脾气有点急躁:“我要回家,你们都去上班,不要管我。”我先是一阵狂喜,却又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
我走在校园内的小公园里,仰头望着绿树,晨风中莹白如玉即将绽放的玉兰花,如一颗颗无瑕透明跃动的心——这是焕然的生命!我又想到了母亲,再一次泪流满面。
我用凉水洗了一把脸,只为了掩饰脸上的泪水,我对同事说,今天的天气真闷热啊。
母亲睁开了眼睛,没有表情,但还认得我们。她声音细小,有气无力。
四姐他们也从深圳赶过来,四姐说话直爽,她说也许这次就是跟活着的母亲最后一次见面吧。可她忙于工作,陪了几天,最后依依不舍地离去。二姐耐心热心,陪伴住院期间,她时不时地逗逗母亲,想让母亲笑一笑,可母亲却像一个撒娇的孩子,就是不想笑、不想动,只想静静地躺在床上。
我和二姐去找医生咨询,医生说,千万别让她每天躺着,身体健康的人每天躺着都会躺出病来,得想办法让你们的母亲下床。
我说,妈,想回家吗?母亲幽幽地回答了一句:想回家。我又说,那你得争取下床多动动,否则,医生是不会让你回家的;而且,医生说了,你现在已经没什么病了,关键是需要活动。
在我们的引导下,母亲终于踉踉跄跄地下了床,她说头晕,站不稳。我和二姐边搀扶着母亲边说往事,我说小时候我常见刚出生的小牛犊总是站不稳,站起来摔倒,站起来摔倒,几次以后,便能行走自如。二姐附和着说,是的是的,咱们的母亲走几步以后自己也能慢慢地走了。
可母亲依旧静默寡言,以前母亲脾气急躁,在家里说一不二。考虑到母亲年事已高,我们都由着她,不跟她争,不管母亲说得对或错,大家都付之一笑。而现在的母亲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已经没有自己的主见,性情也大变。这是一场猝不及防的横祸,也是不幸中的万幸,它让母亲死里逃生,也让母亲“返老还童”。
我细细地端详着母亲,感觉她已经不是昨天的母亲,她就像一个“孤立无援”的异乡人,在一个陌生城市的大街上迷茫。她不知道以后自己怎样过?她不想拖累自己的子女,却又无可奈何地还需要在人世间活着。
我跟母亲说,妈,活着多好啊!以后,该花的钱还是需要花,不要太节俭,别买了一块豆腐吃一星期。母亲摇摇头,唉声叹气的。
别人也告诉我,老人摔跤以后如散架的破风箱,估计活不了多久。
所幸的是,出院以后的母亲,在我们的等待和期盼中,慢慢地康复了。母亲还像以前一样,能自理生活,有灿烂的笑容,还能在故乡的院子里掘土种菜,在每一个清晨里依然能看到母亲忙碌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