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燕
早年,江南地区家家有庎橱,是结婚时的必备品,也称得上一户家庭的门面。庎橱身形庞大,做工精美,在灰扑扑的灶间尤为显眼,它以木质的温润细腻侍候着一家人的四季吃食,纵横的纹理留存了家里几口人的指温,想起这样一个老橱,就仿佛掀开了一本泛黄的线装书。
每一个庎橱均出自能工巧匠之手,雕花、镂刻、镶嵌、漆画、拼接,竹篾衬底的抽屉、铜铸的把手和锁扣、多样的字体……它们颜色不一,花式繁多,但结构大致雷同,一般由上、中、下三部分组成。上部分的橱相当于现在的冰箱,分两层,木板平铺,可盛放煮熟的食物,也叫食橱;中间部分通常是两个抽屉,搁筷子、调羹、小碟子等;下部分亦有两层,以方木斜铺,用于铺碗沥水,可称碗橱。食橱的两侧和橱门每每雕刻成镂空的花纹或线条,内里衬有网纱,此设计巧妙,既能防蚊蝇进入,又可确保通风透气,以免饭菜变质发馊。
我家庎橱为姜黄色,橱身有微微的光泽感,四个橱门上刻有“春、夏、秋、冬”,每个字被包在圆圈里,漆成艳丽的红,字周边镂空,显得轻巧却也不失庄重。橱下聚集了大大小小的坛甏,坛甏里盛了糟鱼、醉鲞、咸菜、苋菜股、老黄豆等,这些食物都会去庎橱里住上一住,再落入我们的肚子。庎橱门开开关关,四季的菜肴进进出出,独属于那个年代的人间烟火在记忆里拼凑成了家的模样。
某次,母亲打开庎橱门,置放刚打的豆腐,来串门的邻人吸了吸鼻子,说莫非庎橱里藏了好酒,那么香。语气颇为好奇。母亲笑着端出了一盘醉鲞,黄澄澄的,泛着油光,酒香里夹带着鲜香。醉鲞为晒干后的鱼鲞加白酒、食盐等制成,可保存很久。它可算得上我家庎橱里的“钉子户”,母亲不时从橱下的甏里捞出几块,蒸熟后,放进庎橱备着。那盘醉鲞稍稍加热后,鲜、咸、香,与早上的汤饭是绝配,尤其冬天,吃完,浑身热乎、有劲儿。盘中醉鲞所剩无几了,便再蒸一盘补上,几乎不中断,因此,我家的庎橱像个陈年的酒坛子,终年散发着醉人的酒香。
猪油亦是庎橱里的常客,以猪板油熬制而成。蓝边瓷碗里,新熬的猪油开始凝结,雪色中浮着极淡的微黄,如半罐溶化的羊脂玉,母亲宝贝似的将它藏在庎橱最上层里。猪油的妙处在于,用筷子挑起一丢丢翻进热锅,寡淡的萝卜、土豆、青菜、蒿菜等顷刻变得醇厚,猪油特有的丰腴渗入纤维,琥珀色的油脂顺着叶尖滴落,原本青涩的蔬菜竟透出肉食的甘美。儿时爱极了猪油拌饭,苦于够不着庎橱上层,只能巴巴等着母亲打开橱门,捧出那碗“凝脂”来。往热饭尖上舀一匙冷猪油,像冬雪被暖阳亲吻,两者悄然交融,再浇几滴酱油搅开,每一颗米粒都变得油润柔滑,鲜咸的酱香与油脂的丰腴碰撞出那般膏粱厚味。实在经不住诱惑,弟弟站于凳子上打开橱门,偷食了好几次猪油,母亲自是发现了,说家里出现了馋嘴大老鼠,往后得给庎橱上锁了。不过,说归说,终究没付诸行动。
要说庎橱里菜品最为丰富的辰光,那铁定是春节前后。岛上人家看重过年,即便在物质贫瘠年代,平日里省吃俭用,但年要尽量过得丰盛而隆重,尤其吃食,必得同时满足两点,种类多和量足。除了年夜饭,食物主要为正月里的宴请而备,米团、年糕、汤圆、鱼鲞、肉丸、煎炸货之类都得提前制作,而后,将它们请进庎橱“候场”。正月里,宾客盈门,庎橱也满满当当,海鲜肉食、蔬菜水果、冷盘热菜、羹汤小吃一一入橱,挤不下了,那就摞上去,盘碗们紧紧挨着、叠着,有一种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模样。
那会,庎橱是所有菜肴的寄居之所,应时的蔬菜,鱼汛期的海鲜,年节的传统美食,自家独创的特色菜……它们轮番住进庎橱里,来来去去,循环往复。庎橱的每一道划痕都栖着某次家宴的笑语,每一处包浆都裹着经年的烟火气,那些遁入木纹深处的岁月,何止是油盐酱醋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