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大衣

虞燕

我被那件橘黄的绒绒的大衣勾去了魂,久久回不过神。

那一年,我六岁,在上海看病。离开前,父亲抱着让母亲和我开开眼界的心思,领我们走进了上海第一百货。一个偏远小岛的孩子头一次置身于大城市的商场,且是这么大这么繁华的商场,眼睛早已不够使了,前后左右上下,脖子都扭酸了。到了童装区域,我完全忽略了其它的服装,直勾勾盯住一件橘黄的半长款大衣,鲜亮如朝霞,胸口绣有动物图案,金属扣子闪闪发光,料子也稀奇,厚实,表面有绒毛,想象着穿上它该有多暖和。我满心满眼皆是那款大衣,而父母亲看了价格后,以长大后再买劝说我,我毫不理会,只想立马拥有它,他们只好连哄带骗,速速将我带离商场。

一路上,我的眼前和脑海不断晃动橘黄的影子,许许多多的影子,一会列队一会重叠,它们汇成一大片橘色雾气包围了我。我任父母亲抱着背着,混混沌沌前行,直至到了码头,上了船,我突然清醒,想及再也无缘于那件大衣了,不禁悲从中来,绝望地大哭。船开了,离上海越来越远,我越来越难过,抽抽嗒嗒,唉声叹气,直到母亲再三允诺,会买同样的布料给我做一件方罢休。

回家后,我自然看不上那些棉袄了,自己的,别人的,都显得土气又过于朴素。某日,一小伙伴穿了新衣,黑红色大格子呢大衣,得到了众多赞美,可我觉得不及我的橘黄大衣千分之一,并详细描述了大衣的模样,大家的胃口被吊起了,纷纷要求我穿出来,我很沮丧,说衣服在上海的百货公司里。此后几天,我接二连三梦见那件大衣,每回醒来就跟母亲念叨,父亲到底什么时候会买回来布料呢?

父亲提过,那种面料少见。父亲所在的运输船靠码头后,他都会上去逛逛,宁波、上海、南通等地的大店小店也注意过,一直没遇到。不过,父亲买来了他认为格外好看的,先是嫩黄色灯芯绒,后有深粉色镶金丝格子薄呢,母亲均拿到了裁缝师小姑婆那,分别制成了款式别致的大衣和西装,我知道,它们也很漂亮,因为它们,一个小女孩曾变得那么耀眼而自信。可是,始终撼动不了橘黄色大衣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先入为主加求而不得,于我,大衣已不只是大衣了,而是一个绚丽的梦。

夏天时,我光惦记裙子,暂时淡忘了橘黄大衣,待天一冷,西北风“呼呼呼”横冲直撞,我的心里也起了风,刮出了记忆深处的那抹橘黄,飘来荡去,飘来荡去,我对它的渴望化作了牢骚,又一年了,我要的大衣为什么还是连个影都没呢?每当这个时候,父亲母亲的脸上总是微露愧色,两人偷偷说,早知道我惦念成这样,当时狠狠心买下算了。长大后,我才知道,彼时,我们家因盖房欠了债,后又给我治病,花费甚多,那几年,父亲母亲过得相当艰难,而他们还是尽了最大的努力把我扮得美美的。

终于,父亲那次出海回来,颇兴奋地拿出叠成四方形的布料,绒绒的,厚而软,是艳丽的杨梅红,他说,好不容易找着了这种面料,就是没有橘黄色,“好吃鱼肉,好看红绿”,小女孩穿杨梅红铁定好看的。母亲兴冲冲去了小姑婆家,从记忆中翻出商场童装的大致模样,自此,一款带有圆梦性质的大衣算是有了着落。

翻领,两侧各一个方口大兜,有内衬,却在纽扣上犯了难,没有让人眼睛一亮的大纽扣可与之相配,后决定用同款面料做包布扣。母亲坐在饭间的窗下,长满冻疮的手忙不停歇,杨梅红余料裁成几个大小一样的方块,棉花搓圆,塞进方块,缝成圆乎乎的包布扣。窗外的光细细碎碎地漏进来,她的侧影茸茸的,柔柔的,像在某个梦境里。

杨梅红大衣上,大大的包布扣宛如一个个杨梅红的汤圆,那么惹人喜爱。我穿上了大衣,心情美得快要飞起来。那个冬天,是被杨梅红映红映暖的冬天。

2025-01-07 5 5 奉化日报 content_193607.html 1 3 童年的大衣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