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潇潇
雪窦山南麓的剡源是“浙东唐诗之路”东支线的一段,更是一条名副其实的隐逸之溪。从晋代王羲之避诏不起,至唐末陈棠,北宋曹放斋,南宋雪溪、陈著,元代戴表元,再到明末清初万泰、周元初、王玉书、陆赣庵、王玉藻、宗谊和张廷宾、邵以贯……他们隐入剡源纵情山水、寄情诗文,剡源九曲人文版图因此瑰丽多姿。其中,明亡后隐于剡源四曲桕坑(旧作臼坑)榧树湾的周齐曾(1603-1671),又为人文斑斓的剡源添上了一抹异彩。
《清史稿》和清代《奉化县志》皆有周齐曾传。《清史稿》曰:“周齐曾者,字思沂,号唯一,鄞人,增远(即会稽人余增元)同年进士也。知广东顺德县事,变社仓为义田,而以社仓之法行之。国变后,弃官遁入剡源,尽去其发为发冢,架险立瓢,榜曰囊云,自称无发居士。剡源饶水石,与山僧樵子出没瀑声虹影间。”
周齐曾熬过30多年苦读,崇祯十六年(1643)在其40岁时好不容易考中进士,当上县知事,然猝遇国难,3年后便惶惶然隐遁山林,国运颠覆了个人命运,好不悲怆!
在“弃官”和“遁入剡源”间,周齐曾还在绍兴归附过明宗室鲁王朱以海抗清,可叹的是在此外乱之际,朱以海和唐王朱聿键为争明室正统而激烈内讧。清兵破绍兴后,他遁入剡源也算是摆脱了无谓的炮灰命运。遁隐期间,同科进士王尔禄被清廷招为巡海道副使,他深知周的才干,也同情其遭遇,屡次致书、赠诗、送礼、求面晤,请其出仕,周拒曰:“咫尺清辉,举目有山河之异,不愿见也。”我想,这是他对命运急转弯时心如死灰的心理体现,更表露出其愿以遗民身份终老、在山水中追逐心灵自由的坚决态度。
周齐曾是奇人,屡有出人意外之举。他于清顺治三年(1646)隐入榧树湾,首个举动是去尽头发,自称无发居士。这还不够,后来随着削下的头发越来越多,他又郑重其事地筑了一座发冢,并自撰墓志铭,曰:“余去尽发……将投诸水,恶浮恶沉恶波逐;将投诸火,恶热恶烟,烬将与腐草朽株同萎弃;又焉知不为人所误食,而为腹中蛇……于是执斧负耜,斩木穴土,选小石之平直坚确者甃为冢。”并曰:“惟松有声可以无哭,惟薤有露可以无泪,惟鸟石依依可无吊客,而今日之身首且为发,当松声,当薤露,当鸟石,爰撮土为奠……冢既有发,非无物也。无人之冢,太虚寥廓,有物之冢,日出日入。”透过这些悲壮又诡奇的文字,周齐曾是将头发当成自己昔日的身首,削尽后悉数入冢,是想跟自己的过去作个彻底了断。
顺治四年,周齐曾在榧树湾搭建草瓢(圆形茅屋),名囊云庵,自撰《囊云庵记》,曰:所居处溪山“如海波从风起伏,一峰逆流,奔注西去……入瓢须从溪,溪须筏,须舟,须梁。筏须竹,舟须板,须篙楫。梁须架木,须编柴。即负以涉,须人肩背脚力。或呼不至,须待……吾不惜吾胫,自不惧水、惧冷、惧沙石齿齿啮吾足板……故不舟、不筏、不梁、不人,止用吾胫……”这是记他以读书人一己之力,在“有石如屋、如城堞、如门阙、如人立、如卧、如偃仰,有涧蜿蜒如奔虬,有泉挂低壁”的山野间营造囊云庵的种种不便、艰辛。他同时又为“雨后如饮虹,晴如撒珠。有木有草,不栽而花,或出石顶,或出石罅,或杂丛绿里,如绣、如抹、如泼”的溪谷美景所陶醉,这完全抵消了他的辛劳。草瓢何名为囊云庵?曰:“瓢所有惟云,与烟香俱远,与杨枝水俱净,与露俱润……然则吾即奉云为大和尚……一座囊云,始许共住。”原来,一座茅舍囊云庵原是他和云共住的地方,而奉云为大和尚,自己自然是小僧了。这又是奇人妙想。正如发冢是他告别过去的标志,囊云庵是他迎接未来的象征,即从曾经的入世济世之道向追求心灵自由的出世之道迈进。
周齐曾早有禅学慧根,据传其少时就读,因终日不闻其读书声,有人便去窥视,发现他不是在读孔孟而是在阅《南华》《楞严》二经。他入剡源后去发筑庵,自称 “无发居士”“六自僧”,自是水到渠成。但他又不似寻常之僧,他自号“六自僧”(自盖茅舍、自樵、自耕、自舂、自炊、自宿),凡耕田、治圃、伐薪、汲泉、炊事,不辞劳苦,一一躬亲,自食其力,这就是他的日常禅行课目。囊云庵也不是常见的寺庵,只是一座他用来栖身修心的草瓢茅屋,心有禅而不拘形式,迎风的门洞只囊纳飘过山谷的云朵——自由自在的云才是他心目中的大和尚,他自己也只想在其间成为一个自由自在的伴云之人。他的同乡晚辈、史学家全祖望为此称他“不肯入传灯之列”。
漫说山容淡欲妆,孤光寂寂净于霜。
路逢仄处僧为杖,梦若酣时石即床。
种到竹无酒自醉,煮来茶得水偷香。
独抒心冀人相识,六诏今谁旧姓王?
周齐曾诗、文、画皆通,著有《囊云诗草》,这是组诗《囊云晚兴》中的一首。诗的首联即展现出他对山水之美的精微观察,颔联描绘徜徉山水间的闲适情状,颈联透露山居日常的悠然自得,尾联披露了历经世事沧桑后的内心彻悟与超然。《清史稿》称其诗文“为诗文机锋电激,汪洋自恣”,清光绪《奉化县志》称其“文词高清旷逸,绝去烟火间,图山水笔意,亦出尘外”。在我看来,他的诗语言清新自然,是“六自”隐居生活的写真,更是追逐心灵自由的自然袒露。他的禅在日常生活中,在自然山水中,在心灵诗意中。
百余年之后,全祖望亲临剡源考察,并有记:“榆林当明末为诸遗老避迹地,而四先生最高,东南高蹈之士多归之。”他所称的“四先生”,即同隐在剡源的周齐曾和王玉书、周元初、陆赣庵。王玉书、周元初、陆赣庵本都是甬上书生,清兵南下之际纷纷罄家财资助钱肃乐、张煌言抗清,甚至投笔从戎,挫败后退隐剡源。其中陆赣庵在剡源期间还为反清义军募兵。同时期,还有曾为鄞县教谕的余姚人张廷宾隐入雪窦为僧,结跏于妙峰之上。他们徜徉山泽,唱和往来,其中四先生的诗作合编为《霜声集》。《霜声集》和周齐曾的《囊云诗草》,初刻版毁于火,后经全祖望重新辑录成诗、文各二卷,至今仍有流传、收藏。
奉化本地士绅也有与周齐曾交往的,如在剡源公棠编茅以栖的周志宁,从周齐曾祝发更名的孙士华,他们在囊云庵与周齐曾品茗长谈,吟诗作画。两人均有访囊云庵诗:
羊肠九转随溪曲,鸟道千盘隐落曛。
黄叶满山看谢客,白云无日不知君。
闲题尺素邀松子,漫倚孤桐数鹿群。
楚使来寻那得见,有时清啸月中闻。
廿载囊云伴杖藜,山空惟有两心知,
移花笑我多成癖,爱石如君亦近痴。
七十已完彭泽志,半生题遍剡溪诗,
采薇人去清风在,响绝高山为子期。
两诗与周齐曾的诗异曲同工,共同抒发了在自然中放飞心灵的心声。孙诗又以商末名士伯夷、叔齐和战国时期中山国大夫子期喻指周齐曾,可见他们相交相知之深。周齐曾与“高蹈之士”交,也与“山僧樵子”交,他在一首《赠吕叟》诗中写到“年来勤穑事,晴雨颇相关”,吕叟不知何许人也,或许是位时时关注天气变化的“勤穑”樵夫吧。
夫子邈然去,孤峰自辟门。
地容方丈洁,天护草堂尊。
风节千春见,行藏两世论。
荒荒西日下,梵磬肃朝昏。
这是比周齐曾小十九岁、有“几欲夺江南半壁以自霸”文名的清初甬上第一诗人李邺嗣的《囊云大师山居》诗,诗中浓浓的缅怀、崇敬之情代表了甬上后学对周齐曾的一致推崇,后来,他所居山谷人称“囊云谷”,“囊云晚眺”成为桕坑村《陈氏宗谱》所列“臼坑十景”之一,并有诗咏之,则是民间草根向他的深情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