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燕
上小学之前,我似乎没有一条像样的裤子,并非母亲不给做,而是我比较费裤子,玩起来不管不顾,过家家、捏泥巴、造小屋等等,坐着、跪着、躺着,跟野猴子一样,裤子很快就脏了,旧了,破了。我们这群“野猴子”还在一号码头发现了一处斜坡,甚是平滑,特别适合当滑滑梯用,有段时间,几乎天天去滑,反反复复地滑,然后,我和弟弟的灯芯绒裤子竟同时磨破了,母亲叹气,你们两个啊,得穿铁裤子。
穿再新再好的裤子也能速速变旧,母亲新做了裤子索性先放起来,待过年或喝喜酒时才拿出来,平日里就穿旧的、打了补丁的。我也不在意,裤子么,随便穿穿度日,在我的逻辑里,裤子不重要,漂亮美好只跟裙子有关。不过,自从去了一趟小学,裤子在我心中的地位就如窜上天的鞭炮,“嗖”一下高了。
作为一名适龄儿童,母亲教会了我数数字及十以内加减法,以便应付上学前的报名。终于,那个下午,母亲带我去了小学,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学校。正是上课时间,母亲抱着我经过一个个教室,从窗口望进去,跟我年龄相仿的和比我大一些的均坐得齐齐整整,身上的衣物说不上崭新,至少不旧,且洁净,这样的他们仿佛具有某种优越感,衬得我灰头土脸,尽管当日,母亲把我打理得也颇整洁。到了家,校长办公室答题的紧张早已被我抛之脑后,只特认真地跟母亲表达了自己的想法:我就要成为一名小学生了,不能再穿破旧货,得穿新的好看的,包括裤子。母亲趁机引导,说都要上学了,得文静些,多看书,别再搞得满身泥。
母亲扯来一块“的确良”花布,红白相间的小碎花,碎花们手拉手,连成一长条,又一长条,远看像白底红条纹,剪刀“咔嚓”几下,缝纫机“哒哒哒”几声,一条花裤子即成。天渐热,正好可以穿。穿了花裤子,我舍不得再往泥地里蹭,一天下来,整个人果然清清爽爽。晚饭后洗了澡,死活不肯换裤子,因为要去罗西姐姐家看电视,那么多人一起看电视呢,当然要把最悦目的裤子穿上。
那个时候,岛上还未通电,有电视机的人家凤毛麟角,罗西姐姐家不光有电视机,还有电瓶,每晚,总有一大群人挤进她家的院子。我坐于最前排的小竹椅上,注意力被四四方方的屏幕吸引,只当前后左右的人不存在。那一晚,有个小女孩搬着小马扎轻手轻脚地到来,并挨着我坐下,我不情不愿地稍稍侧脸瞥了一眼,咦?好像有点眼熟,遂将眼睛彻底从电视上移开,转向她,她竟然穿了跟我一模一样的红白相间的裤子,在月光和荧光里,红色比白天暗了些,但依然美观。她也发现了,腿特意朝我挪了挪,两人相对而笑,就此相识。
头一次忽略掉那个令我为之沉迷的屏幕,与她小声交谈,她住附近,跟我同龄同姓,名字里也有个“yan”(艳),夏天过完,我们都要上小学了。艳皮肤白皙,五官清秀,落落大方,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临别问她,明晚还来不来看电视,她说尽量来。此后,去罗西姐姐家就不只为看电视了,还想见见与我有同款裤子的投缘的艳。
九月开学,在陌生的教室,在一群陌生的一年级新生中,我和艳同时望见了彼此,那日,两人都穿了那条红白相间的碎花裤。学校里,我俩自然更亲近些,经常黏在一起,老师还以为是两姐妹成了同班同学。二年级、三年级、四年级、五年级……我和艳既是同学又是要好的朋友,她在我家做作业、玩游戏、聊心事、织网,而她在自己家里,俨然是个小主妇,扫地、打水、烧火、洗衣,第一次见她削番薯皮,我怔在了那里,只见她左手握番薯,右手执菜刀,“唰唰唰”,那么熟练、利落,皮雪片似地往下掉,削得薄且大小差不多。周边人家都知道艳,说她勤快懂事,我简直有点儿为她自豪。初中,我和艳分在不同的班级,她来找我的频率比较高,若有各自的同学问起,我们就说,喏,那是跟我有同款裤子的好朋友。彼时,那条碎花裤早已不知所踪,就算在,也都穿不上了。
后来,艳出岛求学,选了服装设计专业,偶尔,她会在寄给我的信中夹上照片,照片里的女孩穿着自制的衣服裤子裙子,俏丽纯美,青春逼人。她说,以后,咱俩想穿世上绝无仅有的同款便容易了,她负责设计和制作。那些年,我们飞来飞去的信笺里装满了自认为最美最特别的关于服装的构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