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潇潇
据清光绪《奉化县志》载,法华寺在县西七里鹿顶山(其址在今何家村)。此寺在宋代时名接待庵,至元代大德八年(1304)改名法华接待寺。大德四年,“东南文章大家”戴表元写下《法华寺兴造记》,其中曰:“奉化僧刹以名迹著称而人所慕游者,东岳林,西雪窦。二刹相望六十里,修溪隔之,峻岭矗焉。或值霖潦冻雪,进不得达,而退无所休……后十年过之,则当二刹之中,日岭之西南,有法华接待者,建屋庐,储亶餐,以为行路之憩食。又二十年过之,则前钟后鱼,左巾右钵,崇殿修庑,层轩复院,骞高耸跃,峨峨然成一宝坊梵宇矣。”由此可知,法华寺是一座担负着接待岳林、雪窦两大名刹间往来僧侣、信众憩食的寺院,宋元时期两寺的通道须翻越日(今人常误作曰)岭,必经法华寺。此寺在元代具相当规模,至今何家村老者还传有不免夸张的“千僧过堂”之说。
戴表元对法华寺作记,更在于他与法华寺的特殊缘由。据县志载:“法华接待寺,有朝晖轩”,为“赵孟頫、戴表元、黄溍聚讲之所。凡戴、黄有作,赵书之,时称‘三绝’。”难怪戴表元在作记之后,又作《朝晖轩》诗,称其“忽然苍萝巅,涌出红莲花。天晖所照燦,六合无藏遮”。
赵孟頫、黄溍都是一代名士,其中赵为著名书法家、画家、诗人,人称“元人冠冕”,黄为著名理学家、史学家、文学家、教育家和书画家,名列元代“儒林四杰”,两人一为湖州人,一为义乌人,他们来奉化法华寺,皆因与戴表元结下的深情厚谊。
南宋德祐二年(1276),元军攻占临安,宋室投降,戴表元为避兵灾,在外逃亡一年余,次年兵定归奉后,二十余年间辗转于明州、杭州、宣城等地,以讲学授徒为生,并交游访友。戴表元在大德二年仲春为赵孟頫诗文集所作序中记:“吴兴赵子昂(赵孟頫字),与余友十五年,凡五见,必以诗文相振激。”从此可见,早在至元二十年(1283)两人就已结识。三年后,因有司“奉诏搜访遗逸于江南”,赵孟頫受荐至大都(今北京)任职,所以在十五年中两人仅五次相晤。元大德十年(1306),戴表元从信州归来隐居剡源榆林时,取书斋名为缩轩,赵孟頫写下《缩轩记》,其中忆及两人在杭州初遇:“余与戴子遇于浙水之上……握手而语,促膝而坐,莫逆而相与为友。其游从之乐,大暑金石焦草木枯、大雨沾裳濡足而不以为苦,商论辨析百反而不以为异已。”赵孟頫出身宋皇室之后,后又官居一品,与戴表元初识时戴还身无一官半职,两人却相交至深,戴的“江南夫子”之名也出自其之口。这种知己间的意气相投、彼此敬重,从后来他赠戴表元的唱和诗《次韵帅初》中可看出:
吴越相望三十年,相逢意气共翩翩,
长歌白石徒为尔,远访丹砂亦偶然。
海气昏昏云拂地,江风飒飒雨连天,
他时别后相思处,欲问山阴雪夜船。
戴表元也非常赏识赵孟頫的才情,不仅在《赵子昂诗文集序》中称赏其文学才华,在《剡源集》中也收入诸多写给赵孟頫的诗文,如《招子昂饮歌》《寄赵子昂济南》《杭州风雨中简子昂》《寄赵子昂》等,尤其对赵高超的画艺十分欣赏,为赵的多幅画作题诗,如《题赵子昂摹龙眠飞骑习射图》《题赵子昂叠岫图二首》《题子昂照夜白》《子昂秋林行客图》等,其中在《题赵子昂画马》诗中如此盛赞赵的画马才艺:
赵子奇才似天马,顷刻飞龙生笔下。
画成抚卷复长歌,坐客喧喧不停写。
赵孟頫长期在北方任职,戴表元为他诗文集作序之年正是他自元朝大都南归任江浙行省儒学提举之际,自此之后两人相见的机会理应增多,我推想他来奉与戴表元论道于法华寺,应在此年后至元大德六年(1302)戴表元受人推荐赴任信州教授的数年间。
赵孟頫在奉化与戴表元、黄溍相会,心情是非常愉快的,有诗为证:“我坐幽忧疾,非君谁与娱。清谈忘日夜,高论到唐虞。”除了聚谈、讲学、诗文唱和,他还为法华寺朝晖轩题额,同游北渡时还留下了一首咏常浦教寺(其址在今方桥村,后称龙王堂)的五言诗,撷取其中数句如下:
渴来得此地,稍觉心休休。
窗前几业竹,青蕊亦已稠。
爱之不忍去,留此山房秋。
何当移松梅,伴汝成清幽。
赵孟頫借咏常浦教寺道出了他对奉化“爱之不忍去”的挚爱,因为这里有他的知己戴表元。有意思的是,戴表元也为赵孟頫的家乡湖州写出了一首脍炙人口的诗:
山从天目成群出,水傍太湖分港流。
行遍江南清丽地,人生只合住湖州。
此诗流传至今,其中后两句后来成为湖州房地产商争相运用的广告语,这对当时颠沛流离、清贫穷困的戴表元来说是始料不及的:他留下的无形文化竟能帮助后人敛聚物质财富。
“法华三绝”中的黄溍出生于元至元十四年(1277),比戴表元小33岁,比赵孟頫小23岁,至少相差一辈。他在延佑二年(1315)登进士第,已是戴表元去世第六年,距赵孟頫去世仅余七年。若按“法华三绝”当在大德二年(1298)至元大德六年四年间的大致推算,他相应的年纪就在22岁至26岁间,那时他还没有后来的声名,所以在奉化留下的记载不如赵孟頫这样多。但他为元初曾有文名的奉化儒生董复礼撰过墓志,与戴表元的忘年交、晚年隐居剡源三石村的宋末元初文学家陈著至少有过间接关联:他曾为陈著次女婿黄正孙(慈溪人)撰写墓志,其中赞陈著次女“诗书语孟及女诫女则等篇皆能成诵”。这些,或许与他因与戴表元的友情而来奉交游不无关系。
在岳林、雪窦两寺间的法华接待寺聚谈之余,黄溍也跟着戴表元、赵孟頫游历奉化山水,其中在游雪窦山后,写下了《雪窦纪行》(八首)。因已出版的有关雪窦山诗文的《雪窦文华》和《雪窦山古今诗词选》两本都仅入选其诗两首,在此把八首诗全部照录如下:
移舟泊泉口,我行已信宿;
天寒洲渚生,峰回川途曲;
烟霞兰若高,别墅在林麓。
揽衣待明发,石路何幽阻;
日出不见人,林深但多虎;
乳峰稍已近,恐惧那复数。
高人欣相迎,出门带流水;
风生珠树间,月窥镜池里;
触景遂成迷,应接殊未已。
幽寻指山椒,崖倾忽如泻;
俯身视木末,悬水在足下;
冥冥岩岫中,晏坐奚为者。
亭亭妙高台,回出千峰上;
怪松多十围,巨石非一状;
心赏孰与同,百贤有余唱。
萧然上方境,人稀知地僻;
中峰路难辨,丹山云仍积;
徒闻古仙人,石上有余跡。
诘旦逾西冈,草木益深秀;
梯岩下绝岭,坐石看飞溜;
隐灵多窟宅,欲往不敢又。
兴移初出山,系缆长汀树;
想来雪已深,溪风水难渡;
犹疑鈡磬音,遥遥白云处。
黄溍在雪窦山上写了八首仍意犹未尽,又写了一首《登妙高峰》诗:
偶为清游宿梵宫,凌晨试上最高峰。
水翻雪色寒犹落,云掩丹光远更重。
旧有一僧能跨虎,近闻三洞尽藏龙。
下方人影应难到,烟际惟闻日暮鈡。
键盘敲击到这里,我忽然想,奉化要是没有戴表元,雪窦诗文宝库中还会有黄溍这九首歌咏雪窦的诗吗?奉化还会有“法华三绝”之佳话吗?在此谨向先贤戴表元和他的知己挚友赵孟頫、黄溍致敬,向文化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