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东海
番薯对现在的人而言,不是什么稀罕物,但在我的儿时,那可是宝贝。那时的人,口袋里没多少闲钱,地里又种的全是庄稼,零食少的可怜。所以,种在山地的番薯,就成了当时人们可以变着花样吃的美食。
秋天,从山上挖来番薯,把个头大的挑出,拿到河埠头去清洗。用一个大木盆,舀满水,扔入番薯,用竹扫帚使劲扫洗,等番薯红皮被洗去,露出白黄色的肉,再用一把菜刀,一个个挖去虫眼上的泥,扔到大竹篓,装到手拉车上,就可去碾粉了。
小时候的碾粉厂在村口,厂子很小,就一台机子,平时不开张,一年就忙活一阵子。把洗好的番薯过称,付完钱就可以等着碾粉了。那时的老式碾粉机,番薯需人倒入进料的漏斗,一边碾压,一边用自来水冲洗,碾出来的是番薯水和着渣子。而如今,渣子可以直接被过滤。用几个大号的塑料桶接满,拉着这牛奶状的番薯水,就可回家做番薯粉了。
做番薯粉费水,也费人力。家里已备了几口大水缸,自来水“哗哗”地流着。从家里拿出两根扁担,往水缸上并排一放,再拿出一个“冷饭筲箕”,把它放在两根扁担上。接着,把番薯渣水倒入“冷饭筲箕”,这是粗滤,主要把粗的番薯渣过滤出去。等这道过滤完,拿出一块纱布,对叠,盖在缸口上,把粗滤过的番薯水倒入,其间不断掺水稀释,进一步过滤。做完这一步,静置一晚,第二天一大早,把上面的水倒去,把沉淀在缸底的粉用菜刀一块块挖出来,放在一个覆着报纸的簸箕上,就可拿去晒了。当然,做得再精细点,精滤可以做2次,只是很少有人那样,除了我家。二道精滤过的粉更白,也更纯了。番薯粉可能出于山地的缘故,也叫山粉。纯正的山粉,晒干,就像一块块风化的岩石,跟面粉不一样。像面粉一样的山粉,是不正宗的。山粉加水,煮成山粉糊,是儿时的一道美食。
小时候,家里做完粉,就会请一个师傅过来,做粉丝。那时的粉丝,和现在的做法完全不同。他先将山粉调成山粉糊,把糊倒在四方的木格子里,拿到大锅里蒸,蒸熟一层再倒一层,蒸熟的山粉,呈灰黑色,样子极丑,不像市面上卖的那种。接着,把装着熟山粉块的木格子拿到阴凉处晾晒,等第三天一大早,师傅带了大刨,来刨粉丝。那时的粉丝块不硬不软,正适合刨丝,时间拿捏不准,就报废了。自己做的粉丝与市面上卖的不一样,耐煮不烂,非常的有嚼劲,爽滑,还香。后来,一个朋友带我去吃牛肉粉丝,那时家里穷,从没吃过这个,当时一看,乐了:嘿,粉丝原来是这玩意,不如家里做的好吃。刨出来的除了粉丝,我最爱的,是那些被刨断、刨废的山粉块。这东西与青菜同煮,又Q又弹,又是满满的番薯的清香,好吃。
大番薯除了做山粉,家里还要留一部分,当饭吃。收了番薯后的早晨,我家天天吃番薯,比如把番薯切块,做“番薯糖酿”,或者和着昨夜的剩饭同煮,当早饭,都很美味。再奢侈点,就是做“番薯汤果”了。做法很简单,把糯米粉和成面团,用手揪成小块,下到煮熟的番薯块中,就可以吃了。
但最令孩子神往的,不是这些,是做“番薯胖”。把大个经过冬藏变甜后的番薯,去皮,煮熟,搅拌成泥,再加入炒熟的黑芝麻。从家里拿出“火油箱”盖子,上铺一层纱布,把番薯泥均匀地抹在上面,脱模,把泥饼子直接倒在竹簸箕上,就可拿去晒了。晒干了,泥饼子就成了一张薄而有韧性的东西,用剪子剪成小块,接着晒,把它完全晒干,就可以炒了。一口大铁锅,沙子炒烫,倒入番薯干,不停地翻炒,炒出香气,等番薯干微微泛黄时,就可出锅了。把沙子筛去,放凉,就变成酥脆的“番薯胖”。“番薯胖”味道很美,酥脆香。我爸口味独特,他喜欢吃晒成半干的“番薯胖”,像嚼牛皮糖一样。
番薯片,是另一种类似“番薯胖”的美食。它在孩子眼里虽是美食,但对大人而言却是保存番薯的一种方法。番薯在冬天受冻后,很容易烂。将大个的番薯去皮,切成薄片或刨成丝,拿到开水里汆一下(也有不煮的),捞出,拿到竹席上晾晒,晒干后可以生吃。也可以像“番薯胖”一样炒制,还可以磨成粉,做成“番薯糕头”,更多的是下到锅里,或饭汤里,当饭吃。更有甚者,拿到油锅里炸,这在当时,相当奢侈。
剩下的小番薯,当然也有大用处,它可做“番薯枣子”。把冬藏后变甜的小番薯去皮,洗净,拿到大锅里蒸熟。蒸熟的番薯,放到竹编的网架上,晾凉。那时的人家,柴灶旁少不了一个堆灰的火炕,把灶膛里的热灰铲出来,倒在火炕上,撒上一层木屑,盖上冷灰,把番薯放到炕上,用文火慢烤,功夫全在一个“慢”字上。烤的时候还要偶尔翻动,以保证受热均匀,几天后,待番薯烤到枣红色,呈半透明状,手捏硬实,略有弹性,就算做好了。番薯枣入口满嘴的番薯香,有嚼劲但又不粘牙,微甜又爽口,绝了。
孩子们还喜欢“煨番薯”。小时候,每次烧火做饭,我都不忘拿一个拳头大的小番薯,扔入灶膛。等大人做完饭,煨在灰堆里的番薯也熟了。这时,我和堂弟总猴急地从热灰中掏出番薯。烫手的番薯,在双手中不停地抖动,抛掷着,最后无奈地被扔到稻草堆里。而后,用稻草擦去表面的土灰,掰开,烤成黑色的番薯皮,里面露出黄色的番薯肉,还不停地冒着热气。两人见此,总会趁热一口咬下去,把自己的嘴烫得不停地“呼呼”地往嘴里吸着冷气。我小爷爷见了,常笑话我们:“两手乌黑,吃了要成神仙嘞!”
除了在家里,我们偶尔也去山上煨番薯。那时的孩子野,从小没啥吃的,走在乡间的路上,半路遇到番薯地,徒手或用小木棍挖出一个,把土盖上,便约了一二好友,跑到山上,挖一个土坑,把一堆干柴点燃,火灭了,番薯扔入其内,用热灰盖上,再用土埋了,去附近玩一圈,就可以吃了。只是这种事,我从来不干,胆小啊。
如上这些,对孩子而言无疑是美食,但对大人来说,它是一种保存食物的土方法。当时,生活条件不富裕,粮食不够吃,日子过得紧张,番薯放着又容易坏,就想出了这些办法,令人没想到的是,无形中丰富了中国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