鄞州第二实验小学教育集团 吕颖
01
“老师,今天我得去种一棵枇杷树,所以值日……我得请假。”
老师点点头,欣然应允。
我便背起书包,与小伙伴撒腿跑出校园,到家楼下的花圃里种起了枇杷树。
父亲出差带回一箱枇杷。那是我短短人生里吃过最好吃的枇杷,个儿大,水分足,入口像是痛饮花蜜。为了继续吃到好吃的枇杷,收拾餐桌时,我把枇杷核都攒起来了。
挖坑,埋核,填土,摆块青石做记号。种完,玩去。
枇杷核发芽了吗?年幼的我怎么能辨认得出呢?花圃里的树都会长果子,黑的,黄的,果子一落地,就会抽出芽来。春天的时候,一株一株地冒。除了被抄近道的人和调皮的孩童踩踏,能不能长大,全凭种子自己。
“老师,我的枇杷树上长了许多小虫,所以今天的值日,我得请假。”
老师点点头,说,那好吧,你去吧。
“老师,我家的小鸭子死了,我得把它埋在枇杷树下,我爸说这是最好的肥料,所以今天的值日,我得请假。”
老师点点头,笑着说,那好吧,你去吧。
由着心里的念头,笃定枇杷苗就在那里,在窗下的花圃里,在青石头边,在那片混杂着野草的幼苗地里,并乐此不疲地浇水、施肥、除虫。
以及,请假。
02
离开了小学,也告别了童年。课业繁忙,无暇顾及其他,直到偶尔抬眼,窗外一棵大树结出黄灿灿的果子,我才从初夏的树木中分辨出它。突然之间长得如此高大,是我种下的吗?记忆有许多断片,唯独去老师办公室请假的情景,仍记得一清二楚。
我对老师说,枇杷树开花了,我想去观察,所以我的值日得请个假。
老师点点头,又应允了。
在树下看花,越看越欢喜,便爬上树,折了两枝长满了雪鸽子一样的枝条,送到教室的净瓶里,养上水,插起来。
第二日,老师见了花,脸色就变了。她严肃地对我们说,这是玉兰花,小朋友不应该折,你们要知道,一棵树要长成,是很难的。这是我记忆中老师难得的生气。
我看着讲台桌上的白玉兰花,不敢承认是我折的。才过了一晚,雪白的玉兰花就垂落下来,好几片花瓣上还长满了黄色斑点,像是生锈了似的。要是它们还长在花圃里,现在一定开得好好的。
03
枇杷树一年又一年地长。等我大学毕业回家,它已经长得高过一层楼了,青色的枇杷压满枝头,累累硕果甚是喜人。
几个孩子在树下又蹦又跳,用杆子钩枇杷,又想起了当年自己请假时的脸红心跳,想起请假得到批准后,其他组员的艳羡与愤慨,想起老师温柔的应允。
每一次,老师都温柔地应允,微笑地看着我,点点头,认真地说:“那好吧,你去吧!”忐忑的我不敢看老师的眼睛,只看着老师乌黑的披肩发从耳后滑出来,看着老师用纤长的手指把长发绾回耳后,看着黑发轻轻柔柔地搭在老师单薄的肩头。
记忆摇曳着,我记不起当时是因为讨厌值日而编造了理由,还是为照看枇杷树而不做值日。或是为了向老师证明些什么,证明我像她那般爱鲜活的生命;证明除了课业以外,人生还有许多重大的事情得做;证明我一直是个好孩子?
想起当年那些自以为正当的理由,幼稚到令人发笑的理由,在现在看来脸皮厚到城墙一样的理由。
似乎又回到不懂得说谎却总又不知不觉说谎的童年里,回到蹩脚的小聪明里,回到那间办公室,回到老师的微笑里,回到老师温柔的应允里。
一幕幕场景在脑海里兜兜转转。直到那刻才明白过来,老师应允的种种原因。这些原因一层又一层,像春天的花瓣,裹着花心。
含蓄地说,老师是为着一个春天。是树的。也是一个孩子的。
我想起春天,枇杷树的老叶绿得浓重,抽出的新叶也与其他树叶不同,叶的背面覆一层细密的白色绒毛。每棵树的春天都各不一样,更何况孩子呢。
04
现在每次回旧宅,我总会到那块花圃边,看看那棵已亭亭如盖的枇杷树。在众多树木中,它是多么显眼,树干粗壮,枝叶挺阔。尤其是百花萎落,江南地区连绵的湿冷中偶尔放晴的一天去看它,老远就传来甜甜的花香,若寻不到花影,那八成是它在悄悄开花。
可惜新居楼下没有枇杷树。不过,初春时,南窗外的白玉兰花开得极盛,像一树飞雪;樱花季时,北窗外的浅盏似的粉瓣也会随风入室。
这几年,物业的服务越来越周到了。他们得了不少业主的投诉,说是樱花压枝,低垂的枝条挡了行道,得修剪;白玉兰树太高,遮了阳光,得修剪。便挨家挨户地填写同意单,我知道他们修剪起来毫无章法可言,楼道外的一棵樟树就被修秃了,便毫不犹豫地写上了不同意。
物业保安拿着单子,问我不同意的原因。我很难启齿,心里惦记着老师当年应允时的复杂心情,也惦记着现已身为老师的我的孩子们,在这些树上值得虚度的童年。
便在纸上写了一行字:这些树是我们的春天,以及夏天、秋天和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