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也许劳模劳模,就是“劳动着成了魔”
平凡的人锲而不舍,便能在时代的熔炉里炼出自己的“99.9999%”
(上接A09版)
一年年苦熬着,国内市场慢慢有了起色。2011年春天,日本大地震震垮很多企业的供应链,江丰电子的产品因此被“看见”并得到了世界顶尖公司的认可,销售额迅速增长,多年努力终于让我们守得云开见月明。
公司乘上时代的快车一路往前冲时,我反倒开始睡不着。
人人都在进步,我怕被甩在后面,变成公司发展中的“旧零件”。是元老,也是摆设。
我一点点提升着自己的学历,从大专,到本科,但那焦虑依然像车间里没清干净的铝渣,硌在心里,想转型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好在业务已经很熟悉了,我知道造靶材最讲究金属原料的纯度——最好是99.9999%,最起码也得99.9995%,这就是业内常说的“6个9”“5个9”。这数字把国内大批企业拦在门外,国外进口货价格高得让人喘不过气,万一哪天人家不卖给我们了,生产线就成了废铁。我日日琢磨这事,所以姚总提出自己研发纯铝提取技术的时候,立马主动请缨。
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唐突——一个技术工人操心“研发”的事,别人会不会嗤之以鼻?
但姚总不是别人。他拉我到黑板前,粉笔尖飞速划过黑板,从原理到结构,越聊越兴奋,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渐渐有了最初模样。
最后他说:“只要你想,就去试。”先前的焦虑忐忑全化成了闯劲,因为那是我打心眼里想干的事。但公司把真金白银砸进来时,前所未有的压力也让我更睡不着了。
做实验需要远离市区,高温熔炼、安全试验容不得半点马虎。我看中了一个学新材料的研究生,学着姚总的样子“画饼”:“搞砸了责任全算我的,成了功劳是你的。你想,一旦做成,就是这行的‘中国第一’,够你吹一辈子牛了。”磨了很久,他终于答应和我一起去实验点。
那时我们常常忙到凌晨三四点,回宿舍的路上天空已变成了浅青色,星星像螺丝一样钉在上面,远远地听到鸟开始叫了。人有一种疲倦的兴奋,扑到床上,脑子里也全是炉体的结晶杆和铝液结晶时压缩空气的降温流量。
迟迟没有突破的时候,我一连十多天难合眼,头发一把把地掉。四五十天不回家,一回家就“瘫”在沙发上。老婆见惯了,找了几袋零食给我,说给我煲个汤补补。我盯着电视嗑了一地的瓜子,其实啥也没看进去。见到儿子也不打招呼,眼里脑里都是空的。儿子还开玩笑:“劳模劳模,就是‘劳动着成了魔’?”
我也不理,不知不觉睡着了,梦里听到老婆说汤要烧干了,一下子惊醒:结晶时炉体已停止了加热,铝液上表面氧化和散热太快,那就加大结晶盖的功率并且用导热陶瓷保护加热体……原来梦想,真的就是“做梦都在想”。
就这么熬了五个月,结晶杆的壁垒破了,结晶的速率、炉体的液压控制、浇道的保温、铸造的水温与速度,也都调试到了最佳状态。拿到“99.9999%”的纯度检测报告,我的手都在抖:国内首个高纯铝精炼铸造和提纯系统,成了!国外的技术垄断被撕开了口子,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底气。
再后来,我和团队攻破了一道又一道难关,帮助上百家关联企业解决技术难题,培养了两百多位技术人才,也越来越明白:核心技术从来不是求来的、买来的、讨来的,只能靠自己的手,一点点磨,一点点炼。
现在我也常给职校的年轻人上课,我看着他们,就像看到当年的自己。
他们不属于社会标准意义上的“好学生”,出身普通,学校并不起眼,也算不上有天赋。可哪能人人都上985、211呢?这些最普通的年轻人,才是社会最广泛的一个群体,也是支撑起中国工业基础的生产力。我常常带他们进入车间与展厅,介绍那些达到世界先进水平的高纯度铸锭,如何从最不起眼的原料中提炼出来——这个过程很像我们每个普通人的成长:找准一件事,愿意为它熬无数个夜,试无数次错,最终那些走过的路、闯过的关,那些迷茫与不安、失落与遗憾、坚定与勇敢,都是向完美挺进的历练。
和哥哥聊天时,他常说羡慕我,做着这么纯粹的事。他当年以为考上大学就是实现梦想,后来才发现,路还长。他和我一样是理想主义者,只是在不同的路上披荆斩棘、执着前行。我们都是平凡的人,不过终其一生,锲而不舍,在时代的熔炉里,努力炼出自己的“99.9999%”。
●讲述人罗明浩
中共党员,宁波江丰电子材料股份有限公司首席技师。曾获全国劳动模范、大国工匠等荣誉,并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他和团队打破国外技术垄断,完成中国首条超大规模集成电路用溅射靶材生产线关键设备的设计、安装与调试;通过自主设计300余套设备,节约成本数亿元,助力江丰电子成为全球芯片工厂重要供应商,让“中国制造”在高端半导体领域站稳脚跟。
记者 李贵军 樊卓婧 王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