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金星

生于宁波，长于宁波，平日里读书也就格外关注宁波的物事。明朝瞿佑所著《剪灯新话》有“牡丹灯记”，讲述发生在宁波月湖花屿湖心寺里的一段人鬼恋情，传得久，传得远，想必已妇孺皆知。清朝纪晓岚完成《四库全书》，说是天下书都已编完，天下理都已说尽，后来就记录些鬼怪奇闻以自娱。我在他的《阅微草堂笔记》里读到一则“宁波吴生”，说了一段“色即是空”的故事。再是以前听父亲讲过一段奇闻，说是宁波城内有个姓王的读书人，素嗜古玩，厅堂上挂满名人字画。时值端阳夜，王先生刚要入睡，忽听到厅堂上有追逐搏击的声响，继尔听到一声大吼，宛如虎啸。王某急忙起来，只见一个庞然之物，极具威势，追逐一只黄兽窜至屋上，后杳然不见。原来，他家厢房中悬挂着郭宗仪的“一笔虎”字幅，细看时，只见墙上所挂的字好似动过，往下掉了一尺多。此后又过了一段时间，夜里虎啸再起，有陌生人跌倒在他家里，询其来由，自言本想到他家偷点东西，却见墙上跳下一个猛兽，咆哮奔扑而来，因奔走无路，以致倾跌昏迷。王先生转阅虎字，见其又下垂了一尺多。这才知道，日前追逐狐妖，今日再捉小偷，都是这“一笔虎”在显神。

我当时尚小，听过故事将信将疑，却于前些天在上海《申报》合订本上，读到1872年8月14日刊载了这段“宁波奇闻”，那位写“一笔虎”的郭宗仪为晚清嘉善寒士，字少泉，擅长书法，笔意圆熟，兼善绘兰竹松鹤，尤以一笔虎而声名赫濯，每书“虎”字，则斋戒虔诚，颇为神异。

我在古书里读到的宁波人还真不少。宋人笔记《谈薮》有“曹咏妻”。话说南宋时，余姚有大户人家厉氏女，始嫁四明曹秀才。“四明”为宁波别称。那新娘子嫁到宁波，嫌夫家不够富绰，夫妻俩闹矛盾，几番吵吵闹闹也就离了。之后厉氏再嫁曹咏为妻。那曹咏靠其娘家姻亲秦桧的关系，一路高升，出任宁波最高地方长官。时逢正月十五元宵灯会，甬城内张灯结彩，官府和乐宴饮。那天曹秀才也携家人前去赏灯游乐，远远见他前妻厉氏仆从随身，服用精丽，免不了一番羡慕嫉妒，私下里对他母亲说：“想那厉氏本来就是大富大贵的人，我们家怎能够留得住她呢？”叹息良久，只觉得是矮了一截。

随后曹咏更加发达显赫，一度升至户部侍郎、京城临安府尹。原以为会一直风光，却成了过眼云烟。不久秦桧死，曹咏失势被贬，继而身亡。他的两个儿子又将一份泼天家产败得一空，厉氏老而无依，再回到宁波寻亲，在亲戚家苦度余生。一次，厉氏外出路过前夫曹秀才家，见门庭整洁，花木蓊茂，伤心地对随从说：当年我要是能够安心在这里过日子，也不至于沦落到今天这般模样。说罢潸然泪下。命运总这样地捉弄人。20年淹忽一瞬间，曹秀才羡前妻荣华富贵于前，而厉氏慕曹秀才安逸宽裕于后。世态翻覆，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谈薮》告诫世人，平淡是真，务须安分守正。故事至此或已结束，但书中还加了一段，当初曹咏飞黄腾达之时，其亲戚朋友奔走承迎唯恐不及，只有厉氏的哥哥瞧不起这个妹夫，也不附势趋炎。曹咏对此耿耿于怀，几次三番侮弄刁难，及至秦桧死后，厉家阿哥致书曹咏，题作《树倒猢狲散赋》，那曹咏得诗愤极，然也无可奈何。

至于曹咏其人，原是靠着秦桧起家，又因秦桧失势而败落，《宋史》高宗篇在官员升迁录中曾有提及，另南宋笔记《齐东野语》也有曹咏的记述，想必历史上确有其人。而俚语“树倒猢狲散”，原是宁波人的一句老话，后来演变为成语，便是出自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