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志强
当今叙事文学,有了显著的转变,就是谨慎地启用全知全能的视角,克制大段大段的心理描写,而是注重行动的叙述,但能由行动感受到心理。描写转化为叙述,还涉及节奏。作家自觉地降低视角,是一种谦卑和敬畏心的表现。俞永富的长篇纪实《乌蒙之旅》也是如此。
俞永富1987年开始长跑,为的是解脱疾病之困扰。1999年,结石排出体外后,他已习惯了长跑。进入新世纪,兴起了马拉松全民运动,他加入其中,距离越跑越长。近几年,他由公路马拉松转型,进入越野赛的行列。
《乌蒙之旅》是2018年第二届乌蒙山越野赛的纪实,俞永富从参赛运动员这个有限的视角,记录了全程330公里、耗时6天5夜的亲历。历时126小时48分29秒的越野赛,每天平均睡眠两个小时。在我看来,这就是一个神话。
俞永富是徒步越野的好手。我时常凭一个人的行为判断或猜测一个人的心灵。多年与俞永富交往,感觉他很内向,很实在。我知道他有过不如意的经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超越、超脱之道。
《乌蒙之旅》里有“答案”,有非常之“道”。我想起了余华起初写小说,是出于羡慕文化馆人员的悠闲生活,但他写着写着,写作这件事,就逐渐升华,成了对人类的终极关怀。我感觉到,俞永富跑着跑着,已放下了初衷,很有“我跑故我在”的境界。
我对乌蒙山的了解,仅来自红军长征途经的一段故事,已相隔了两个时代。现在,俞永富通过乌蒙山越野赛跑,又回到那个“源头”。
永富参加比赛在快跑,我的阅读在慢走。我仿佛跟随他一起跑,有着一种现场感。本是赛事,却跑进了人间烟火。通过永富的视角,我可以“体验”到那里的居民当今的生活状况。
我以为马拉松赛跑,就是持续不停地奔跑,追求的是速度。《乌蒙之旅》却大量地记录了“停顿”(打盹、疗伤等)——这种动与静、快与慢,形成了有意味的节奏。我想起日本古典名著《伊势物语》中不足千字的一篇《露珠》。也是写奔跑,而且,是狂奔。讲了一对青年男女在雷雨交加之夜私奔的故事。男子牵着女子的手。一道闪电,女子发现了草叶上挂着的露珠,边跑边问:那是什么?男子无暇顾及。女子意外死后,男子悲痛至极。其实那是一个俗套的故事,而新意在于露珠。日本文学里多有哀物:樱花、露珠,是人的命运、境遇的投射。
俞永富在奔跑过程中,发现了许多“露珠”。这是一个讲究速度的时代。相比他的前一部《勇超之诺》,《乌蒙之旅》有很多珍贵的细节,露珠般的细节。
我终于知道,公路马拉松与越野赛的区别在于,越野赛,选手还得时不时面临一个问题:迷路、寻路,甚至自己开路,这已成比赛的内容。有路标,但书中多次写到寻找,边跑边寻。跑友将不规范的路标扳正方向,替后人着想。有一个细节,他向一位牧童问路,找到了路标。他告诉牧童赛事正在进行中,生活与比赛在同一个空间进行。俞永富的笔下,长跑已成了一种别样的生活。
此书中有些细节,像放爆竹,使越野比赛发出意外之响。陡峭狭窄的山道,有多处燃放爆竹的痕迹。作为读者,我想是为了表示欢迎或庆贺吧?不料却是赛道安保人员用来吓唬野猪的,以保障参赛选手的人身安全。简单几笔,无意中写出了偏僻山区的生态环境。
俞永富还写了一起奔跑的穿蓝衣的女选手。她在接近终点线之时,本应冲刺,却突然停下,掏出口红,抹着嘴唇。这就是露珠式的细节。
眼镜、手杖、打火机、头灯、蚂蟥等一系列露珠式的物件细节,为《乌蒙之旅》增添了亮色。我注意到了苍蝇。跑友到了补给点,那苍蝇多得无法驱散,补给点的志愿者便别出心裁,想出了哄苍蝇的妙招:专门放一片西瓜供给苍蝇,那么,苍蝇就不会来干扰人类进食,人与苍蝇各吃各的,互不影响。
读俞永富的这本书,我总忍不住联想。我也随着他的叙述体验到了乌蒙山的村庄、小镇、残桥、泥路等。他跑着跑着,我看着看着,看到俞永富正在超越现实中往常的自我,他的行动,尤其是细节,自然而然地传递(或蕴含)着一些可贵的情感与品质:勇气、敬畏、同情、谦卑、怜悯、温暖。我看到了平常看不到的俞永富,他跑着跑着,练就了一颗可贵的心。有一句话,我摘录出来,他写:我对越野能力超群的选手,会肃然起敬,对不如我的选手,也会特别尊重。显然,俞永富选择徒步越野,已不苛求比他人更早抵达目的地,而在乎其中的过程了。人生不也是个过程吗?
我觉得,越野赛,与我们当今的时代有着某种契合,一是其节奏和速度符合时代的特征。我在阅读中,仿佛也经历了一场“越野”,那些奔跑过程中的细节,凝聚起来,构成一种意象,我读出了其中的隐喻。我视为纪实性的越野启示录。二是,不可知的视角,视角放得很低。上个世纪80年代,我在计划委员会编制过“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计划”,一块砖,一口锅,也列入计划的笼子。而当今,社会转型,不再能用计划掌控一切,而是像越野赛,奔跑途中,不可知、不可预料的情况会时有发生。那么,持有一颗“可贵的心”就更显难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