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6版:三江月

塘河人家

唱秤人、纤夫、脚划船夫

择阳桥。王瑜 摄

作者儿时溺水过的塘河。

□杰宁

“哎——透骨新鲜大黄鱼嘞,阿国师傅买两根(条)一斤六两啦,总共六角一分嘞!一字两头平,秤杆不亏人,大黄鱼三角八分一斤嘞!”随着石骨铁硬、抑扬顿挫的甬式腔调,唱秤人边唱边在一杆吊着秤砣、微微上翘的秤杆上快速划拉几下,迅速固定度量线刻度,便一口气唱出秤盘里鱼货的计重结果和成交金额。一笔生意刚做成,下一笔交易又在气韵悠长的唱和中开始。

与唱秤吆喝声交相呼应的是附近巷子里铁匠铺火星飞溅的煅打声、白铁店“叮叮当当”的敲打声、箍桶店“乒乒乓乓”的拼接声,甚至还有猪仔被阉割时的“嗷嗷”叫唤声。沿街数爿水产行、咸货店、饮食店、馄饨店、包子铺、大饼油条店、豆浆粢饭店鳞次排开,空气中弥漫着咸腥鲜香等各种混合味道。嘈杂的街巷两侧,熙熙攘攘的赶集人群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到处可见急欲找寻买主的山里客期盼的目光……不远处,前塘河两岸的十几个船埠头更是拥挤不堪,人们正将各类生产资料(竹、木、柴、炭、农具等)在此装船发运。

这便是20世纪70年代末,横溪农历逢一、六集市时人声鼎沸的赶集场景。这热闹非凡、人声鼎沸、充满市井烟火气的前塘河上游的集市交易场面,堪比一幅微缩版的清明上河图。民谣:“一六横溪市,二七管江市,三八塘头市,五十韩岭市。”横溪放在首位,足见其年代的久远,繁华空前且经久不衰。

“河头,河头,河已到头!”地处溪尾河首的横溪镇河头村,旧时因鄞南古航道前塘河流至村中到头而得名。这里的村民大多姓陆。据民国时期纂修的《河头村陆氏家谱》记载:始祖陆寘的父亲为北宋左丞相赠太师楚国公陆佃(系宋代著名爱国诗人陆游的爷爷),陆佃与王安石、王庭坚、范祖禹、欧阳修等同朝为官。北宋建炎年间,为避兀术之乱,陆寘携家眷东迁至鄞州的横溪河头,结茅建庐,设舍栖息,迄今已近900年。

作为鄞州境内三条塘河之一,前塘河距今已有1000多年的通航历史。20世纪80年代之前,前塘河是鄞(县)、奉(化)、象(山)及宁海等地,以及东南山区、平原乡村的民众经横溪去往宁波的水路交通枢纽。在那个物资匮乏,文化生活极度缺乏的年代,前塘河犹如一道横跨南北两端的彩虹,将沿线20多公里的村庄人流串联起来,给当地百姓带来了生活的憧憬与信心。

塘河纤夫是一个靠力气讨生活的特殊群体。小时候,每次坐小货轮去宁波,我都会从船舱里探出小脑袋,好奇地观察着纤夫们在岸上拉纤的情景。与川江两岸逆流而上的纤夫不同,行走在前塘河岸边的纤夫没有高亢激昂、腔调悠长、前呼后应的号子声,前塘河四季水流平缓,无需用号子声来互相协调使劲。纤夫们最为艰辛的日子是在炙热的夏季,烈日下他们头戴草帽、光着脊背,默默地挥汗如雨、艰难前行,汗珠从头上、颈肩部和身上密密渗出,流淌在黝黑与古铜色的背部,远远望去闪闪发亮……

前塘河上有无数座横跨塘河两岸、造型各异的石桥,很多石桥在桥洞脚边建有便于纤夫通行的纤道,俗称桥带。如遇桥下无纤道可通的石桥,打纤担过桥则是船只通过的一种高超手段,这也是最能体现纤夫功底的一手技术活,且是一道绝活。每次过桥瞬时,领头的纤夫先是飞快奔上石桥,然后站在桥面中间,面对来船方向,左手抓紧纤绳,右手提着纤担前后甩动几下,迅速将纤担利用惯性呈弧形抛向空中,在电光石火之间,纤夫的手腕恰到好处地稍一提顿,这纤担便像被施了魔法似的,带着纤绳忽地一下从桥面向前方空中飞出,然后随着惯性由上向下,在空中划一个漂亮的弧圈,如同一只听话的小鸟,“嗖”地一下从桥洞下方一下蹿上桥面的另一侧,不偏不斜,不高不低,精准无误地落在纤夫手中。那过程行云流水令人着迷,简直妙不可言。随即,纤夫迅速将纤担套在胸前,蹬蹬蹬地快速奔下桥头,在岸边继续躬背弯腰,一步一步地迈向前方……

脚划船并非用手划桨,而是船夫独自一人坐在船尾,用双脚蹬踏一支长桨提供向前动力,其双手则持一短桨控制方向和辅助划行。

我出生在前塘河畔的甲村。母亲分娩时并发难产和大出血,幸好接生的陈医生当机立断,让我父亲马上到甲村塘河边叫了一艘脚划船送母亲到宁波华美医院(今宁波二院),经妇产科医生全力以赴抢救,我才得以平安降生。但因母亲难产大出血导致生命垂危,无法哺乳我,幸亏热心的陈医生为我找来一位外国奶妈来喂养我。这位名叫卡丽娅的奶妈来自奥地利,她不久前也在华美医院产下了一个男孩。

也许是对奶妈的乳汁过敏,出生还不到一个月的我,右胸口长出了一个小疹子。卡丽娅发现后便用指甲掐掉疹子,然后搽上了一点红药水。没想到,从第二天夜里开始,我就啼哭不止。原来,疹子被掐后破溃感染,继而发炎脓肿引发高烧。待父亲和卡丽娅发现后,又赶紧叫了一艘脚划船把我送到宁波江东医院及时手术处理,才使我转危为安。

6岁那年,一个夏日的午后,我和几个小伙伴一起,在离家不远的河头村择阳桥河边玩耍时,一不小心溺水下沉,尚不谙水性的我两只小手不停地扑腾,未及张口呼救,河水已咕噜咕噜地灌入腹中……就在命悬一线之间,刚巧有位来自北大荒回家探亲的男知青路过,听到了河边小伙伴们的惊叫声,他二话没说,一个鱼跃扑向水中,又瞅准冒出水面的一串串水泡,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只几秒钟便将已沉入河底的我从水中高高举起……我又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

“阿拉这小赤佬命倒是蛮大的,每次生死攸关之时,要么遇到好心的脚划船夫,要么被塘河人家所救……”当天晚饭时,得知我溺水获救的详情后,父亲既庆幸又若有所思地说。年幼的我似懂非懂,只是不停地眨巴着眼睛。事后母亲告诉我,那个救我一命的北大荒知青,正是当年前塘河上撑脚划船的老陆家的大儿子阿国。

感谢塘河上的脚划船,感谢那个头戴乌毡帽的绍兴船夫和他的儿子阿国,在我几次生命攸关之际,将一条幼小生命的希望之灯持续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