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淑萍
筱亚丽接到邀请，去拍摄一组“走书”视频。
联系人告诉她，这是几个年轻人合资发起的公益项目，要邀请海城走书的几位传承人，把那些传统剧目拍下来，发布到他们运营的“三江书场”微信公众号和视频号上，供观众免费观看。因为是公益性质，演员的报酬不会太高。
筱亚丽很兴奋。在她的记忆里，这个城市的确有过一个红极一时的“三江书场”。那是在上世纪80年代，海城走书的黄金时期。书场分日场和夜场，日场通常从下午开唱。书场外不远处就是一个菜场——那些菜农一早卖完了菜，提着旧得发黑的铝饭盒，就急匆匆赶来占座。
那时候，她唱书，场场爆满。台下人头攒动，说到动情处，观众齐声叫好，那热乎劲儿，几乎要把屋顶“掀翻”。每次表演，观众都为她备好茶缸，缸里泡的都是上好的茶叶。唱完书，瓜子、花生纷纷送上来，菜贩子还会塞给她几棵笋或者一撮自家腌的咸菜。
除了“三江书场”，节假日她也会受邀到海城周边，甚至外地的山村、海岛去唱书。在祠堂的天井里，在斑驳的古戏台上，在小学校的课堂里，甚至在农家堂屋中唱。她与丈夫，一把二胡，一把折扇，一块手帕；丈夫伴奏，她一人说、唱、演，满台生风。
可后来，娱乐方式像万花筒般纷繁多彩，传统曲艺逐渐式微。热闹的“三江书场”早已不复存在，那片地方变成了小商品市场。虽然政府也会组织非遗专场，让他们这些传承人登台，但热闹总是昙花一现。更多的时候，她与丈夫背着行囊在偏僻的山村、海岛间奔走。观众越来越少，有一次，她望向台下，竟是一片整齐的白发。
直到有一天，她在家练唱，孙女拿手机拍下视频发到朋友圈，意外收获了许多点赞。她第一次看见自己在视频里的样子——70多岁的她，尽管脸上刻满岁月的痕迹，精气神依旧，甚至比同龄人年轻许多。
走书后继无人，是她心中最大的痛。她10多岁开始唱书，拜过好几位师傅，口传心授，自己又用笔记本记录下30多本密密麻麻的唱词。那些长篇历史小说，一唱就是一个月。不仅要记住情节，还得自己编排唱词、设计动作，并随时根据观众反应调整节奏。
这天为了拍摄，她特意起了个早，打开衣橱。她家的衣橱特大，专门用来装旗袍。那30多件旗袍，都是她的演出服。她甚至记得哪几件，她穿着参加过重要的演出。那件玫红色的，她是最喜欢的。她在一个渔村唱时，那些妇女们都投以无比艳羡的目光，下场了特意围着她看旗袍上的那枝白梅。有一个妇女还说，这么“跳”的衣服，只有她能压得住。她还穿着它表演现代走书《四明红霞》，上了央视的节目。而且，穿着最合身的也是这一件，几十年了，她的身材没变过。
从30多件旗袍中挑出最喜欢的玫红色那件，化了精致的妆，盘好发髻。到了拍摄场地，她眼前一亮——台上“一桌二椅”，桌面覆着簇新的绿色台毡，背后是一面红色大幕，中央镶着一个大圆，圆中写着“三江走书”4个字，还画着几朵翻滚的浪花。桌上摆着一只大茶缸，旁边是一只茶杯。
这一幕让筱亚丽动容。如今去农村唱书，舞台多在文化礼堂，桌上常常是精致的瓷茶杯，可杯子小，唱书每回一唱就几小时，那点茶又怎么够呢？她不得不自带大号保温杯——终究没有茶缸来得痛快。更令她欣喜的是，今天场下除了中老年观众，还坐着几位年轻人。
她今天唱的是《宝剑金钗》，改编自王度庐的武侠小说。故事讲述大侠李慕白与恋人俞秀莲之间“情”与“义”的冲突。她刚一开嗓，台下马上响起热烈掌声。只要有人互动，不管台下人数多少，她的心就能被点燃。她唱得绘声绘色，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三北书场”。年轻人也听得格外投入，时而笑，时而向身边老人低声询问某些唱词的意思。
拍摄很顺利。
刚唱完，台下便有人围了上来。一对老夫妻挤到她面前，女的笑着说：“亚丽姐，你还记得我们吗？30多年了，您一点也没变，这件旗袍还那么新。”
筱亚丽凝神一看，30多年前的画面在脑海中涌现——那时她在一个渔村唱《宝剑金钗》，已唱了10多天，还有几场没完。当时，有一对30岁左右的渔民夫妻来找她。那渔民脸色黧黑，身上还有咸腥味。他有点腼腆，说话有些结结巴巴，眼睛还不太敢正眼看她。在旁的妻子补充，意思是能不能自己出钱，请她提前把后面的剧情唱完。那渔民说，自己很快要出海，但一直惦记着后续情节，不听完就没法安心下海。
她被触动了，答应到渔民家加唱。而且，渔民的妻子临走还提了要求，问她是否可以穿着那件玫红色的旗袍唱。当晚，渔民一家围坐一圈。渔民的儿子，一个秀气斯文的少年，也在那听，聚精会神。唱完，渔民硬要塞钱，她想到海上讨生活的不易，又被这份“追书到家”的热情感动，谢绝了，只收下了一大包虾干。
如今，30多年过去，这对夫妻的模样没有发生大的变化。
这时，一个俊朗的年轻人走上前来。渔民妻子笑着说：“这是我孙子。”
原来，当年的少年长大后成了一名编剧，还进了当地的曲艺家协会，当上副主席，创作了不少现代题材的走书剧目，筱亚丽也唱过几本，但不知道编剧就是渔民家的那个少年。而他们的孙子，如今是一家文化公司的负责人。看着父辈们喜爱的走书逐渐失传，他便与朋友们筹资创办了“三江书场”这个线上平台。
“三江书场，是送给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的礼物。”年轻人说，“现在他们都会用智能手机，只要关注我们的公众号，就能随时听到海城走书所有的主要剧目。”
筱亚丽听着，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暖意——原来，有些故事，仍有人接着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