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在一篇散文中写道:“大概是物以希为贵罢。北京的白菜运往浙江,便用红头绳系住菜根,倒挂在水果店头,尊为‘胶菜’。”
当初读到此文时,是有一些疑问的。胶菜不应该是产自山东胶州一带的白菜吗,怎么舍近求远要从北京运到浙江?如果运来的是北京产的白菜,那怎么会叫胶菜呢?
不过,既然是鲁迅这么说,也就不再怀疑。而且相信,胶菜到了浙江一定会涨价,只是认定这价格大抵是涨不了多少的。
有一种途径,倒是确确实实可使白菜价格实现“几何级”的增长,那就是——把它画下来!
比如去年12月北京荣宝秋拍,齐白石一幅画了白菜、柿子、葫芦、秋菊等蔬果花卉的《金秋蔬果图卷》,以3320万元成交。而他其他画白菜的作品,有好几幅卖出了百万元的高价。
1
四季常有,老少皆食,文人不吝赞美
我们先来说说白菜。
正值深秋,宁波的菜场上每天都有白菜在卖,老宁波依旧“尊”它为胶菜。这一点鲁迅先生说得没错。不过年轻人和新宁波人,是称之为白菜的,他们甚至未必知道,白菜在宁波还有过胶菜这么个名字。
宁波也种白菜,只是产量没有山东等地的大,所以需要引进,菜场上也就有了本地白菜和外来白菜之分。
大江南北,白菜都是深受百姓喜爱的寻常又好吃的食材,老少尊卑无人不享。尤其“亲民”的是,白菜不仅各地都能种植,而且四季常有。可以说,它是中华大地上最普遍的蔬菜。
大概也正因此,我们的先人早早就培育出了白菜。距今六千年前的陕西西安半坡遗址中,就出土了白菜籽,足见其悠久历史。
美好的东西自然需要一个名字。古人专门给白菜造了个字:菘。这既是形声字,也可算作会意字——带有松树四季常青特征的草本植物。
有了名字,自然少不了有人推介或吟咏这种好物。
比如南北朝时期,北魏贾思勰的《齐民要术》一书,记载了白菜的吃法:“菘,净洗遍体,须长切,方如算子,长三寸许。束根,入沸汤,小停出,及热与盐、酢。细缕切橘皮和之。料理,半奠之。”“作菘咸菹法。水四斗,盐三升,搅之,令杀菜。又法,菘一斤,女麹间之。”也就是炖和腌。到后来,扩大为糟、泡、蒸、炒、煨、拌等法,五花八门,不一而足。
白菜,尤以秋末初冬季节的为佳,称作晚菘。中唐的韩愈写诗云:“晚菘细切肥牛肚,新笋初尝嫩马蹄。”大概那时候的人,把吃晚菘当作一种享受,所谓“春韭晚菘”,具有很强的时令特点,就像宁波人享用清明前的绿茶和川乌(即鰆鯃,马鲛鱼),过了这个节点,味道就不是一回事了。
与韩愈同时期的刘禹锡,在担任夔州(今重庆奉节)刺史时,为即将调任郢州的渝州周刺史作诗送行:“只恐鸣驺催上道,不容待得晚菘尝。”刘禹锡担心的居然是,好友是否来得及品尝晚菘再走。
北宋的苏东坡,是一个能把生活过成诗的人。哪怕白菜,他也能吃出羔羊和熊掌的味道:“白菘类羔豚,冒土出熊蹯。”
南宋陆游不但常写白菜,还拥有一座菜园。他在园中观察“春泥翦绿韭,秋雨畦青菘”,赞美“菘芥煮羹甘胜蜜,稻粱炊饭滑如珠”。
白菜终究是寻常之物,口感自然不比山珍海味。之所以受尽文人追捧,是因为他们心中,有一种安贫乐道的志向。孔子说,君子固穷,所以他赞美“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的弟子颜回“贤哉,回也”。
生活清苦、粗茶淡饭,恰能锤炼意志。白菜是最日常的伙食,吃的是菜,品的是人生。北宋邵伯温的《邵氏闻见录》就说:“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明代洪应明以“菜根”为名,作语录集《菜根谭》,阐述处世之道和人生哲理,被后世奉为圭臬。
2
雅俗共赏,涵义深刻,画家争相描绘
既然是好物,画家们又怎会放过?
历代以来,白菜都是画家争相描绘的对象。即使在崇尚风雅的宋代,被视为大俗之物的白菜,也是画家重要的创作题材,比如南宋画僧法常(号牧溪),就常以柿子、栗子、萝卜、白菜入画。
宋末元初,那位曾为宁波桃源书院作画的湖州人钱选,在其《三蔬图》中,将白菜与茄、瓜并列。此画流入清内府后,康熙近臣、宁波人高士奇对此赞赏有加,手书题跋:“河渚西边旧草堂,为园半亩菜花香……”既表达了对白菜的喜爱,也寄托了对田园生活的向往。毕竟庙堂终非长久之计,田园才是诗和远方。
元四家之一的吴镇,画了多幅白菜图,借笔墨表达淡泊心境。他还在画中题诗:“菜叶阑干长,花开黄金细;直须咬到根,方识淡中味。”既是对白菜形态的描写,也暗含对清贫生活的体悟。
在明代沈周心中,白菜的地位,不亚于陶渊明的菊、周敦颐的莲。终身不仕的他,常与白菜为伴,还为此专门写了一篇《菜赞》,云:“天茁此徒,多取而吾廉不伤;士知此味,多食而吾欲不荒。藏至真于淡泊,安贫贱于久长。后畦初雨,南园未霜。朝盘一箸,齿颊生香。先生饱矣,其乐洋洋。”以此作为自己高洁志向的写照。这位吴门画派的领袖,当然也将白菜写入画中,比如他的《辛夷墨菜图》,画分两段:后段设色,画的是辛夷,前段用干笔飞白与水墨渲染技法描绘白菜,粗劲的墨线勾出菜茎,酣畅的浓墨渲染菜叶,形象生动传神。
清代恽寿平,以开创性的没骨花卉技法,画下“教科书级”的《墨菜图》写生册,并将黄庭坚(号涪翁)的名句“不可使士大夫一日不知此味”题在画中。
扬州八怪中,并称“复堂玉几”的李鱓和宁波画家陈撰,也都是画白菜的高手。李鱓(号复堂)画的白菜用墨泼辣,淋漓酣畅,陈撰(号玉几)则以小写意笔法作《九秋图》(又名《设色花卉册》),其中一幅白菜,以淡雅留白展现清新意趣。
现代画家中,齐白石是无可争议的画白菜第一人。出身农家的他,自曝“先人三代咬其(菜)根”。他取大写意之法,以顿挫的笔线和淋漓的墨色,经由简练的点染,使画面效果恰在似与不似之间。看似随意,实则每一笔都精准捕捉了对象的形态。经他之手,最寻常的白菜焕发出隽永的生命力。
有意思的是,据传某个冬日,住在北京的齐白石早起外出散步。见一汉子正守着一车白菜叫卖,新鲜欲滴的菜蔬令白石老人不胜喜爱,便对汉子说:“我画一幅白菜,换你那一车菜,你看如何?”那汉子一听,勃然大怒道:“不看你这大把岁数,我一脚窝死你。有这么消遣人的吗?倒想得美!拿一张画的假白菜,要换我一车白菜!”让这位人民艺术家讨了个没趣。记者 楼世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