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明山,深秋之悟

□戴龙成/文 董小飞/摄

深秋的周末,终于从日常的奔波与琐碎中抽身,驱车向四明山而去。生活仿佛总在重复相似的节奏,而此刻,我只想走入山中,走入一片属于季节本身的静默与绚烂。

山路迂回,将身后的世界层层推开。摇下车窗,清冽的空气漫进来,带着针叶与泥土微润的甜,仿佛能洗去眉间积攒的倦意。这风是有颜色的——是日光被枝叶筛落,染上的一层凉沁沁的金黄。道旁的枫与槭,早已不是单调的红与黄,而像大自然信手的调色:有的酡红如醉,似晚霞流连不去;有的明黄如琥珀,沉淀着光阴的厚度;更有赭色与绛紫参差交织,像织锦上最沉静的花纹。它们不守任何规矩,只管泼洒、漫漶,肆意占据所有的视野。光影从叶隙漏下,不再是夏日那般炽烈,而是一片片温存的、几乎可以触摸的宁静,凝在叶尖、草茎上。车轮碾过一地落叶,发出簌簌的轻响,像碾碎了无数个金黄色的、柔软的旧梦。

我不由得停下车,走入一条更窄的小径。脚下落叶堆积,踏上去软绵绵的,每一步都像陷入一个温柔的旧时光。这寂静并不空洞,反而充满质感;它不使人畏惧,倒像一袭凉滑的绸衣,将人轻轻包裹。此时,耳朵变得格外清醒。远处有不知名的鸟,一声两声地啼鸣,像在叩问这无边的秋光。风来了,看不见形迹,只能从林梢一阵沙沙的声响里感知它的脚步——那声音起初渺茫,仿佛自山谷深处幽幽传来,继而清晰,哗啦啦如一阵清凉的雨,洗净整座山林的尘虑。叶子便在风中,三片两片,不情愿似的、悠悠地打着旋,落下来,完成它一生中最轻盈、也最庄严的一次谢幕。

走着走着,眼前豁然一亮,是一片平旷的湖。湖水极静,颜色比夏日更深,像一块凉透了的墨玉,沉着而深邃。四周山峦的倒影——红的、黄的、绿的——全都清清楚楚印在水中,交织成一片朦胧而流动的锦缎。天上的云,也懒懒地浮在水面,让人几乎相信,这清澈可以一直望进另一个宁静的世界。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两位曾与这片山水相契的灵魂。一位是唐代的“四明狂客”贺知章,这位“金龟换酒”的诗人,晚年归隐镜湖。他是否也在这样一个深秋,独立水滨,看“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只是春风换作秋风,那感慨中,更多了几分对恒常与变迁的了悟。另一位,是明末的黄宗羲,他曾在四明山结寨著述,于乱世中守护思想的火种。这湖水,想必也曾映照过他面对家国巨变、叩问天理人心时那清癯而坚定的身影。山水依旧,而人世的起伏、坚守与沉思,都沉淀在这脉脉无言的碧波之中了。

正出神间,目光被一株孤独的老树牵住。它的叶子几乎落尽,只剩几片猩红在枝头倔强地守着,像不肯熄灭的火焰。而满树累累的,竟是雪白的果子,一簇一簇,宛若绽放的细碎梅花,在湛蓝天幕下,静默地展示着另一种生命姿态。这景象深深打动了我。红的热烈,白的清寂,同时存在于一棵树上,仿佛生命本身的两种状态——绽放与凋零,坚守与放下,竟如此相依相生。四明山的秋,其魂魄不独是走向沉寂,更是在沉寂来临之前,完成最后一次、也最饱满的一次表达。它美得坦然,不留余地,仿佛在说:我来过,我盛放过,我无愧于这完整的轮回。

夕阳西下,我转身踏上归途。光影流转,先前明艳的色彩渐渐沉入一片温厚的、介于紫与棕之间的暮色里。来时的路已被新落的叶子覆盖,寻不见自己的足迹,仿佛一切痕迹终将被温柔地掩去。回到灯火初上的城市,身上仍带着山间的清气与凉意。这一日的四明山之行,像一帖宁静的药,不仅给我一双眼的斑斓,更给我带来一种心境的澄明:这,不是一种愁绪,而是一片被山风与霜叶洗涤过的、无比开阔的天地。在所有的来去与得失之间,或许,我们能真正拥有的,正是这样一片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