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座时光

□曹思雯

上周日,奶奶八十寿宴。酒足饭饱,她颤巍巍取出一本红布面相册,那红已褪成赭色,边角磨得发白。翻开第一页,便是20年前的秋光:爷爷穿着白色衬衫,还很硬朗,一手抱住快周岁的我,笑得眼角堆起细密的纹路。

那时老爸刚过而立,骑着那辆黑色的踏板摩托车。摩托车的声音很响,“突突突”地,把夕阳都震得发颤。我搂着他的腰,脸埋在他洗得发白的工装后背上,那布料硬挺,却有种皂角的干净气味。路是碎石子铺的,车子颠簸着,我的牙齿也跟着打战,仿佛在唱一首快乐的歌。路两旁的老屋,墙皮剥落处露出黄泥的底色,像老人脸上的斑;偶尔有狗吠声从弄堂里钻出来,又怯怯地缩回去。

那些村子,有的已经成了地图上被抹去的名字。曹家的祠堂前有棵大槐树,夏天我们在树下听奶奶唱“我家有个小九妹”,像绕树的炊烟;李家的院子里有口井,井绳磨出的沟壑深得能嵌进小指;还有那条窄窄的小路,老妈总站在大门口喊我回家吃饭,声音能穿过大半条河……

老爸的摩托车就在这些将要消失的物事间穿行。他认得每一户人家,知道谁家的儿子过几天要结婚,谁家的女儿考上了大学。有时他会突然刹住车,和路边的叔伯递上一支烟,用我半懂不懂的乡音聊上几句。烟雾缭绕里,我看见他们望着远处渐渐长高的楼房,眼神复杂得像秋天的云——厚墩墩的,不知是要下雨,还是要放晴。

那时只觉得坐摩托车是顶快活的事,风把头发吹得群魔乱舞,田在身后倒退,老爸宽厚的背像一堵墙,挡住了所有风雨。哪里知道,我们正穿行在一个摩托车时代的尾声里。

我和男友的新家在高楼里,窗外是陌生的天际线,灯火璀璨,却照不亮记忆的角落。我站在空荡荡的客厅中央,忽然想起老屋门槛上的那道刻痕——是我不知几岁时量的身高,旁边还歪歪扭扭地写着日期。如今那截门槛,不知是成了谁家的柴火,还是埋在了哪处废墟下,或许正应了鲁迅先生那句:“露水儿不大,也要教它过去。”

如今,男友经常骑车带我回家。路口,红绿灯数字一下一下地跳着,像个铁面无私的账房先生。我想起桂花开的时节,整个村子都是甜的。还有熟透的柿子软绵绵的,一不小心就溅得满手黏腻,香气却甜得扎实。

现在,老爸早就换了小轿车,他说摩托车太危险,也过时了。那辆黑色的踏板摩托车,后来当作废铁卖了。我看着它被拖走,排气管在水泥地上划出一道淡淡的痕,很快就被风吹散,仿佛从未来过这世上。

朱自清在《背影》里写父亲蹒跚地穿过铁道,而我的父亲,曾经那样利落地跨上摩托车,一回头发动引擎,整个村庄都在他身后微微颤动。如今他开车也不是很稳,猛猛超车时,总会传来老妈担心的唠叨。

路口等灯时,我忽然清楚地闻到了桂花的香气。一定是错觉——就像有时在梦里,还能听见祠堂的木鱼声,笃笃地敲着岁月的更迭。可我还是深深吸了一口气,把这虚无的香甜留在肺腑里,权当是个念想。

车又动了。现在的路很宽,很平,再不会颠簸了,却也少了些趣味。我把脸轻轻贴在男友并不宽厚的背上,闭上眼睛。恍惚间,仿佛又坐在老爸身后,摩托车正驶过那条碎石子路,两旁的老屋还完好,老妈唤我的声音穿过暮色袅袅而来。

可一睁眼,只有流光溢彩的街灯,和这个再也回不去的秋夜。

忽然明白:爷爷带走了老柿树的涩味,老爸带走了摩托车的轰鸣,而我正坐在另一个人的车后座上,穿过他们的秋天,驶向自己的明天。

只有奶奶相册里的秋光还在——爷爷还硬朗,老爸还年轻,老屋后的柿子正要红。摩托车静静停在树下,仿佛下一刻就要发动,载着我们,穿过那些尚未消失的村庄,一直驶向永不落幕的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