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着,盼着,冷空气终于推开了久驻的暑意。秋,在10月末姗姗来迟,悄然濡湿了丹城的眉眼。
整座象山县城,都浸在一阵奇异的香气里。那香气初闻时,只是风里一缕游丝,似有若无,像怯生生的试探;待你凝神去寻,它却陡然浓郁起来,浩浩荡荡,仿佛打翻了陈年的蜜罐,又似谁家新启了酒坛。不出几日,这香气便成了精,钻进衣褶,缠上发丝,连梦也被它浸得又香又沉。这便是象山特有的丹桂品种——红木樨,不与兰争清,不与茉莉斗艳,它的香自有金石般的骨气,能穿墙越垄,将整座小城揽入温软而执拗的怀中。
今年的秋意,来得格外迟。几场透凉的秋雨如温柔的说客,才终于劝开了那千万枚紧攒的、米粒大的蓓蕾。红木樨是象山的魂魄,在此生根已逾千年。秋日来访,不必问路,只需闭上眼,信步而行,那香气便会牵着你的衣角,引你走向一株株婆娑如绿云的桂树。细看时,繁密的枝叶间藏着碎金与暗绛的小点儿,密密匝匝,正是丹桂本色。那百年老树,枝干虬曲似龙,油亮的叶片簇拥着极细巧的花,四片小瓣相拥合抱,攒成伞房模样。最美是那颜色,沉静如绛霞,日光斜照时,瓣上泛着琥珀样的光晕,温润如玉,恰如《本草纲目》所载:“红者名丹桂。”
说起红木樨,老一辈总要提起南宋旧事。乡人史本初,将家中那株香透十里的桂树献入临安城,高宗皇帝见之大喜,不仅御笔题诗,还赐了他一个知县。一株桂树,竟真能改写凡人的命运,正应了那句“好风凭借力”。只是,异乡的桂花,总不及故乡香醇。晚年的史本初,常对月叹息:“草木是有根性的,离了故土,便失了魂灵。”
原来这红木樨,最眷恋象山的水土。此地近海,空气里润着咸湿的雾,土壤又是含矾的酸壤。别处的桂树,开不出这般沉郁的绛色,香气也总要逊上三分。难怪丞相史浩归乡后,见故园丹桂,会挥笔写下“饫赏钧天动仙吹”。御苑仙乐再美,又怎及故乡秋风里这场不奏自响的天籁?
桂花的花期极短,盛放不过十余日。乡人格外惜花,总在晨露未干时起身采摘。竹篮、长竿、布幔,一切都是轻轻的,小心收拢那些簌簌落下的细碎花瓣。拿去酿蜜、制糕、窨茶,将秋的魂魄封进瓶瓶罐罐。村里九旬的阿婆,做桂花酿的手艺还是当年与嫁妆一起带来的。她指着院中老桂,慢悠悠地说:“这树陪我六十年风雨,花开时香,花落时肥,都是好的。”人与花之间,早已超越简单的物我关系。
《本草纲目》记载,桂花能“化痰生津”,乡间郎中更信它能“解郁醒神”。想来,是那清冽的香气如一道凉泉,直透囟门,涤荡胸中块垒,令人忘却烦忧,倒暗合了“非淡泊无以明志”的幽远意境。
文人墨客最爱以桂入诗。范成大见象山红木樨,直呼“平生奇绝”;杨万里赞它“丹碧屠苏银烛照”。民间诗社的作品更鲜活,有位老渔夫曾写:“金粟落网鲳鱼肥,香风满舱不思归。”将渔获之喜与桂香之醉并提,妙趣横生。
凤跃溪边,老妪正在晾晒桂花,巨大的竹席上铺开一片绛色云霞。象山土话里,“桂”与“贵”同音,但百姓种桂,绝非为求富贵。你看那八十老翁耐心扦插桂枝,三岁稚童跟着母亲学酿蜜,无非是舍不下那缕早已浸透祖辈生命的香。
忽然间,我懂了红木樨全部的妙处,它不似牡丹倾国倾城,也不像寒梅孤高自许。它只以最朴素谦逊的姿态,渗进一日三餐,融入代代相传的医药,参与婚丧节庆,最终,成了这一方水土里,看不见却无处不在的魂。

